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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年四月,淳亲王过世。这年五月,怡亲王也过世了。这年六月,任何人都不适宜大肆铺张庆祝生辰,满儿心里明白得很,也不打算绑什么小辫子让皇帝老太爷揪。可是满儿低眸看着手上的书,一本极为陈旧的竹纸书唐朝的李太白集,能完好无损的保存到现在也实在不简单,连缺角少页都没有,字也清清楚楚的毫不模糊虽然她根本看不懂上面到底鬼画了些什么符。这是小七儿特地帮她找来的,找了整整三年多,好不容易终于找着了,他也矢口保证是李白的真迹,绝不是模仿的赝品。老实说,她并不爱看书,小说还会看,其他的,饶了她吧!可是允禄爱看,只要没事,他就坐在那里看书,什么书都看,杂七杂八的他也看,看到她替他昏头。而他最欣赏的诗人里头,那个以为黄河之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李白肯定是排第一名,所以她才特意请小七儿帮她寻找李白的真迹,也恰好小七儿是在允禄生辰之前找着,虽然时机并不怎么妥当,不过“福晋,或者明年再送?”梳妆台前,佟别正在帮福晋卸下发髻以便安寝;玉桂则在外室张罗一些点心糕饼,由于皇上也病倒了,王爷最近都忙到相当晚才回府,有时忙得连晚膳都没时间用,饿着肚子上床可不好受。“那怎么成,”满儿毫不犹豫地否决掉玉桂的提议。“整整一年的时间,难保不会有人不小心露了口风出去,那我想要给他的惊喜不就没了!”“说的是,那”拿起梳子,佟别开始为福晋梳发编辫子。“怎么办?”“咱们不请客,可王爷至少可以休息个一天、两天吧?”玉桂从外室叫进内室里来。“对,半天也行。”佟别附和道。“你们说得倒简单,那个人一忙起来,连我都会丢到脑后去,要他休息?”满儿嗤之以鼻地哼一声。“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停下来为我上半炷香的!”“福晋,您说这话可没凭良心哟!”佟别挤眉弄眼地吃吃笑。“谁不知道王爷最宝贝的就是福晋您,捧在掌心里怕手劲儿重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为福晋您,王爷连命都可以不要,这样情深意重,福晋,您”“够了,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是如果我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他就不需要这样忙得老是不见人影了对不对?”满儿没好气地嘀咕。“那也是。”“有时候我都很怀疑,他老不在家,我那些孩子们到底是怎么有的?”满儿继续嘟嘟囔囔抱怨。“搞不好我有其他男人自个儿都不知道,哼!谁让他都不陪我,戴绿帽子也活该!”“哪会有这种事,自个儿有男人都不知道!”佟别咯咯笑得快断气。“而且格格、阿哥们都像王爷多些,说不是王爷的也没人相信。”“起码这两、三年王爷出远门的次数少了不是?”玉桂张罗好了也来到内室。“那又怎样?还是不见人影啊!”满儿不甘心地嘟囔。“再过几年也许王爷就不会再这么忙了。”“再过几年?”满儿抽抽鼻子,装模作样地抹抹眼角,哀怨得像个弃妇。“再过几年我就老啰!”佟别和玉桂一起大笑起来。“福晋,您、您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七岁,离老字还远得很哪!”满儿白她们一眼“这你们就下懂了,我的人不老,可是心”很夸张的叹了口气。“已经老”话还没听完,佟别和玉桂更是狂笑,一点面子也不给她。“请问前两天是谁把自己画成猛张飞的样子说要吓吓王爷,结果王爷只不过哼一声,自己反倒吓得摔进荷花池里头去了?”“然、然后王爷像拎猫咪一样把福晋从荷花池里拎出来”“福晋畏缩得像只耗子”“湿淋淋的滴了一路水回到寝楼”“被丢进澡盆里”两人一搭一唱,唱得满儿愈来愈尴尬,最后老羞成怒地变了脸。“我只是”忽地,她有所警觉地噤声,连忙把书藏起来,再若无其事地和佟别、玉桂一起转注房门,才刚望定,房门便被推开,果然是酷王爷驾到,满儿马上起身迎驾,玉桂与佟别悄悄退场,接下去没她们的戏分了。“皇上好点了吗?”允禄没吭声,任由满儿为他褪下长袍马挂,又拧毛巾给他擦脸。“饿了吧?玉桂准备了好些你喜欢的糕饼哟!”允禄默然摇头,揉着后颈径自在床沿坐下,看来他也累了。见状,满儿脑际灵光一闪,有主意了。“我说老爷子啊!你是不是也休息两天比较好啊?。”一边说一边爬上床摸到他身后,偶尔客串一下贤妻,双手搭在他肩上按摩起来。“不然到时候连你也倒了,光靠张廷玉他们几个,行吗?”“我不会倒。”一如以往,允禄的声音就跟他的表情一样冷峻。“是喔!你以为你是什么?石雕像?”满儿咕哝。“我知道你武功好,但总也是个人呀!”“我不会倒。”白眼一翻“是是是,你不会倒,你会永世屹立不摇,千秋万代供人称颂。”满儿挖苦地嘲讽道:“但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你没听过吗?”那词儿没用,换个词儿继续奋斗。“没听过。”真干脆!好吧!这人是石雕像,至少他的脑子是。“那陪我一天好不好?”“不好。”“半天?”“不好。”“两个时辰?”“不好。”“一个时辰?”“不好。”按摩肩膀的手突然用力起来,因为她正在努力不把拳头“放”到他的后脑勺上去。“那半个时辰就好?”“不好。”“喂,你这就太过分了吧?连陪我半个时辰都不行?”终于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在肩膀上。“过两天是你的生辰,我有礼物要送给你呀!”“不需要。”允禄依然故我,冷冷淡淡的。“喂喂喂,那可是我托人找了好久才找到的耶!”“不需要。”“可是”“明儿个我就要出发到新疆。”允禄硬生生打断她的抗议。满儿呆了呆,旋即大叫“你不但连半个时辰都不肯给我,还要出远门?”“回来后再陪你。”“那时候再陪我又有什么用,”又捶他一下。“你的生辰都已经过了呀!”这会儿允禄连回也不回给她半个字,兀自翻身躺下。“我要睡了,替我脱鞋袜。”简直不敢相信!满儿气结地瞪了半天眼,瞪到允禄都开始打呼了,她才没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算了,早知道他是这么个人了,气死自己也没用,还是提前在明儿一大早就送给他吧!唉!这一回不晓得又要多久才回来?翌日,满儿天未亮就醒转过来,打算用愉快的心情伺候老爷子用过早膳后,就高高兴兴地把礼物送给他。她不敢奢求太多,想见到他流露出喜悦的神色比登天还难,因此,她一心想看的只是他惊讶的表情。没想到翻过身去竟发现枕边人早已不在枕边,慌里慌张坐起来,迎接她的却是佟别、玉桂同情的目光。“福晋,王爷已出发到新疆去了。”“耶?他出发了?”满儿失声尖叫。“你们为什么不叫醒我?”“王爷不准啊!王爷说”玉桂迟疑地嗫嚅道:“说不准吵醒福晋,免得福晋又缠着他呃,啰唆,所以、所以”所以他就学小偷一样溜之大吉?满儿难以置信地傻在床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片刻后,惊愕转不悦,不悦再转愤怒,并逐渐聚积成风暴,然后猛然爆发。“够了,爱新觉罗;允禄,前债加上后债,我现在就要你偿还!”火葯库轰然爆炸,福晋的怒吼陡然冲出寝楼外响彻云霄,王府内上下人等在一惊之后不约而同摇头叹息,各个为主子捏上一把冷汗。王爷又该惨了!云南丽江是一座别有风味的城市,三河穿城家家流水,幽曲窄达的街道布局,依山傍水的院落民居,还有红色的五花石路面,三百五十四座石拱桥、木板桥等,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城墙,够特别了吧?“怪了,上回到底是怎么走的?”伫立在宛如蜘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巷道上,满儿茫然四顾张望,一边呻吟。“完了,迷路了!”好吧!路在嘴巴里,问吧!“请问,有一座非常宏伟的宅邸,牌坊上书有天雨流芳四个字”“姑娘要找土司府?喏,请往那儿去”路人举臂指向西南方。“先右转,再往”循着路人的指示,满儿很快就找到那座宅邸。“没错,就是这儿,可是”仰头望住眼前这座气势恢弘的土司府,她咬着下唇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总不能上前敲门问说有没有人认识我吧?”八成会被人当成疯子轰走。考虑了一整年,她始终无法决定自己到底想要如何。虽然很想知道亲生父亲究竟是谁,这毕竟是人之常情,但一个会强暴女人的男人,就算知道他是谁又有何意义?阉了他为娘亲报仇?然而在她跷家逃离北京城之后,当她开始考虑自己要上哪儿去时,头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这里,于是心想:难道是天意给她一个机会去探究谜底?听以地来了。可是,然后呢?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做?正当她无措地站在土司府前发呆时,突然,土司府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俊朗青年走出来,一见到她便愣了一下。“咦?嫂子,你怎么又回来了?”嫂子?谁?不会是满儿傻傻地指着自己。“我?”“不过正好,我们一起回去吧!”俊朗青年回头向门里的人打了一下招呼,随即快步走下阶梯。“大哥呢?”“大哥?”满儿怔愣地重复。“对啊!大哥不是跟你一、起”愈靠近满儿,俊朗青年的语气也逐渐迟疑起来,当他站定在满儿面前时,终于发现不对了。“你不是大嫂?”他惊异地上下打量她,然后摸着下巴对自己点点头。“嗯,的确,大嫂没有这么矮!”矮?“当然不是,我是你老娘,”满儿面无表情地说:“不孝儿啊!有啥事要找为娘?”俊朗青年不由尴尬地咳了好几下。“对、对不起,姑娘,是在下认错人了,不过姑娘的容貌长得跟我大嫂几乎一模一样呢,除了”“我比她矮!”满儿冷冷道。俊朗青年形容更显尴尬。“不,我是说,姑娘的眼睛和大嫂不一样,而且姑娘也比我大嫂年轻许多。”最后一句话马上成功地化解掉满儿脸上的冰霜,使她嘴角愉悦地高扬起来。“是吗?你大嫂跟我真的有那么像?”“起码有九成相似,”俊朗青年毫不犹豫地说:“但是姑娘至少年轻个四、五岁,气质也和我大嫂迥然不同。”“还有一样,”满儿笑吟吟地举起一根手指头。“我比她矮。”俊朗青年又咳了好几下,想笑又不敢笑。“呃,姑娘在这儿等人吗?”“老实说,是的,在等”满儿指了指他。“你大嫂。”“咦?”俊朗青年讶异地瞠大眼。“姑娘认识我大嫂?”“不认识。”俊朗青年皱眉。“那”“我想她也许知道一件事。”“什么事?”“我爹是谁?”俊朗青年愣住“原来姑娘”继而恍然大悟。“所以姑娘以为大嫂的尊亲说不定就是”“我不知道,”满儿耸耸肩。“也许吧!总要问过才知道。”“我明白了,”俊朗青年颔首。“好,姑娘,我带你去找我大嫂。”“那就谢谢你啦!”满儿眉开眼笑的道谢。“对了,我叫陆武杰,姑娘呢?”“柳满儿。”“那么,柳姑娘,咱们走吧!”“上那儿?”“大理。”群山间悠然升起一列苍翠欲滴的山屏,雪峰幽峡,如梦似幻地飘浮在流云高湖之上,这便是云南的点苍山,而大理城就蜷伏在山脚下,淳朴又安祥,静静地躺卧了三百五十年。长久以来,大理城一直是白族段氏的根据地,虽然大理业已成为清朝的属地,甚至还驻有提督管辖,但在这里最有权势的依然是白族段氏。不过陆武杰的目的地并非大理,而是点苍山,在山里头有一座位于幽谷中的庄院,那才是他的家。“那儿就是陆家庄,我想我大哥和大嫂应该早就回来了。”“你们”满儿伸长脖子朝前望。“是汉人吧?”“当然。”“那你大嫂呢?”“也是汉人啊!”“这样啊!”难道不对人吗?或者世上真有毫无血缘却能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而又恰好让她碰上了?“你不是吗?”陆武杰脱口问。满儿沉默一下。“老实说,我已经不太确定了。”陆武杰看她一眼,不再多问。当他们到达时,庄前正有一位奴仆在扫落叶,闻马蹄声抬头一看,顿时怪叫起来。“耶?大少奶奶,您什么时候出去的?”陆武杰哈哈大笑着跳下马。“阿福,你再看仔细一点。”闻言,阿福狐疑地在满儿下马后睁大两眼再看去,再度怪叫。“哎呀!不是大少奶奶?啊!没错,大少奶奶高一些,年岁也大一点。”满儿翻了一下眼,懒得跟他说。“大哥、大嫂呢?回来了吧?”陆武杰领着满儿往庄里走,一路问。“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回来一个多时辰了。”“爹呢?”“老爷上车里土司那儿去了。”经过练武场,绕过一座巨大的大理石屏风进入正屋的大厅,陆武杰肃手请满儿落坐。“请稍待一会儿,柳姑娘,我这就去找我大嫂。”陆武杰离去后不久,一位婢女送茶过来,扬着一双惊讶又好奇的目光在满儿脸上瞧个不停,再过一会儿,更多好奇的人在厅外探头探脑。这座庄院里头不但全都是汉式建筑、汉式庭院,下人们也全都是着汉服的汉人,住的、吃的、眼里瞧着的全都是汉人的东西,连话也说的是汉语,全然感受不出是在白族的地盘上。然后,那个女人出现了,连同另一位长相酷似陆武杰的男人尾随在陆武杰身后,乍见满儿即脱口低呼,不可思议地揉揉眼再看,继而目瞪口呆地愕住,同她身边那个男人一样。“天哪!你真像我!”满儿俏皮地皱皱鼻子。“不对,是你像我。”那女人愣了一下,旋即掩唇轻笑“适才武杰对我说我还不信呢!但现在来,”她仍然紧盯住满儿仔细端详,一边拉着满儿坐下,温柔又亲切。“告诉我,你是”“我叫柳满儿,康熙四十三年四月十八日生,”不等她问完,满儿就自动招供。“娘亲是杭州府富阳县柳元祥的闺女柳婉仪,生父不详。”

双目一凝“令堂没有告诉你?”那女人问。“她疯了。”满儿淡淡道。“啊!对不起。”女人歉然道:“我叫竹月莲,大你四岁,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大你一岁,叫竹月仙,一个今年才十七,叫竹月娇,至于家父”她顿住,转望另一个男人。“文杰,麻烦你去告知我爹这件事好吗?”那男人点头离去,竹月莲再转回来面对满儿。“我并不确知事实是如何,但我知道我爹年轻时曾到江南去过,而我娘在去世前也曾提及,我爹从江南回来后就不太一样了,总是落落寡欢、若有所失,也许和令堂有关,也许无关,我不知道,总之,一切都要等他老人家到了才能解开谜题。”满儿点点头。“他要多久才能到?”“大约要五、六天左右,”竹月莲说:“你可以等吧?”满儿耸耸肩,笑容有点古怪。“我特意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不能等也得等!”无论事实是否能在这里找到,二十七年都过去了,怎会在意再等个十来天?再老实一点说,她还有些胆怯,因为事实可能和她二十七年来以为的不一样,反倒是她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一下。真奇怪,直至此刻她仍在犹豫究竟想不想知道事实呢!“你在想什么?”没有回头,满儿听声音便知道是谁,这三天来竹月莲总是陪着她,不是带她到大理城内去逛,就是聊聊彼此的过去,对她总是那么亲切照拂、温柔关怀。“我在想,我应该很紧张的,可是”坐在一块大石块上,双手托腮,视若无睹地眺望远方高峰上的系云载雪,她喃喃低语。“老实说,我好像有点麻痹了,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竹月莲安静片刻,而后挤过来与她坐同一块大石上。“如果我爹真是你爹的话,你会恨他吗?”她试探着问。满儿想了一下。“以前会,现在不会。”“你期待他的补偿?”“不需要。”这种事永远也补偿不了。“你希望能认祖归宗?”“没必要。”她都嫁人了,还认什么祖、归什么宗,多此一举嘛!“你一定希望做点什么吧?”“骂他!”满儿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好好的骂他一顿!”想来想去,她唯一想做的也只有这件事。竹月莲凝住她的侧脸片刻。“倘若他能给你一个很好的解释呢?”强暴女人还能有什么解释?他喝醉了?“不管有什么解释,错的就是错的。”竹月莲轻轻叹息。“的确,不管多么理直气壮的解释,他扔下你娘不管,这就不对,不对的就是不对的,而后果却都要由女人来承受,这又何其不公平啊!”满儿狐疑地回过眸去端详她。“大公子对你不好吗?”竹月莲失笑。“不,他对我很好,我说的是我娘。”“你爹对你娘不好?”“不,也不是,我爹对我娘很好,可是”竹月莲笑容敛去。“他们的婚事是由双亲决定的,我爹并不爱我娘,但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需要有地方宣泄感情,所以若是他真去爱上别的女人,我也不会怪他,然而”她又叹息。“我娘深爱我爹,对于我爹并不爱她这件事,她一直感到很痛苦,不知如何是好,她一方面希望爹能把所爱的女人娶进门,这样爹或许会快乐一点;另一方面又害怕爹若是真把所爱的女人娶进门,她又情何以堪”“你错了,这不是男人的错,而是父母的错。”满儿感慨地道:“不管是什么理由,强要把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凑在一起,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想到允禄为了她,不惜正面违逆康熙、雍正,坚拒他们为他安排的婚事,不愿屈服于愚昧的忠与孝,她就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能被他所爱。这样能够为了爱而不顾一切的男人,世上能有几多个?竹月莲同意地点点头。“所以爹要我们自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多半是因为他自己曾深受其害的缘故吧!”顿了顿。“说到这,你觉得武杰怎么样?”怎么话突然扯到别人身上去了?“什么怎么样?”满儿奇怪地反问。“我是说”竹月莲的笑容变得很含蓄。“武杰对你的印象很好,闲来无事老提到你,说没见过如你这般风趣的女人,嗯嗯,他这位小姐不中意,那位姑娘不合他的胃口,原来是喜欢”满儿听得啼笑皆非。“慢着、慢着、你不会是要把我和他凑在一块儿吧?”“如果你也喜欢他的话。”竹月莲没有否认。“我知道,想必是因为身世的因素才会使你蹉跎年岁直至如今仍未成亲,不过武杰不介意那种世俗因素”“停!”再也听不下去了,满儿低低呻吟。“千万别对我做那种期望,拜托!”虽然很高兴竟然还有男人喜欢她这种老姑娘,但这件事要是让某人知道,某人肯定会抓狂的!“为什么?”“因为我已”“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婢女的呼唤远远叫过来打断满儿的回答。“回来了、回来了,大少爷和亲家老爷回来了!”竹月莲颇为惊讶地咦了一下“他们回来了,这么快?”随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想来爹必定非常迫切地想要见到你。来,满儿,我们快去见爹,而后一切便可水落石出了!”满儿默默尾随在她后头,脚步有点磨磨蹭蹭的。不知为何,没来由的,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心头,待一切水落石出后,那块石头可能不是她想要的石头几乎是在第一眼上,满儿便可以确定那个五十好几岁,满脸涕泗纵横,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中年人是她亲爹,除了眼睛,她和那中年人几乎一模一样。“是、是,那双眼睛”中年人泪眼模糊地盯住她,哽咽着。“多么美丽的丹凤眼,是婉仪的眼睛、是婉仪的眼睛天哪!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有了身孕,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眼见那中年人那么激动,满儿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来,只是意态阑珊地冷眼看着他。“你恨我,是吗?”中年人注意到了。“我不怪你,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爹,先坐下来再说吧!”竹月莲扶着愈来愈显激动的父亲坐下,再招呼满儿在一俩落坐,然后唤人送上热茶。“爹,既然妹妹找了来,您也不用太急。无论是谁对谁错,先缓口气上来再慢慢说吧!”好半天后,中年人终于平静下来了,他深深凝视住满儿。“我叫竹承明,康熙四十二年春天和婉仪邂逅于江南西湖畔,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彼此是相属的,我是那么深爱她,而她也深爱我,所以两个月后,我就上门去求亲了”“你上门求过亲?”满儿失声惊呼。“外公怎么没提过?”“上柳家提亲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柳老太爷不可能一一告诉你。不过当时老太爷一口就回绝了我”“为什么?”满儿再次脱口问。竹承明苦笑。“虽然婉仪不介意作妾室,但老太爷可不愿意让爱女受到任何委屈,有那许多条件比我好的人上门求亲,为何要让爱女屈就妾室?可是我实在舍不下婉仪,所以一次次上门,一次次被回绝,我始终没有气馁,直到”他眼眸落下,泛起更苦涩的笑,神情既不甘心,也是不得已。“家里派人来找我,这才提醒了我自己是什么身分,为了她着想,我不能不放弃她,单独回到这里。可是”猛然抬眸。“倘若我知道她已怀有我的孩子,我一定会不顾一切把她带走”“也许娘是在你离开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满儿冷淡地说:“所以向来坚拒其他人求亲的她才会突然答应亲事,且急着要成亲。而后,在成亲前一个月,我娘带着丫鬟上桐君山烧香,就在那里,她被七个满人轮暴”几声惊呼,所有人全吓呆了。“一切结束之后,我娘也疯了,而她肚子里的孩子理所当然被认定是那些满人的孽种,打胎葯打不掉只好让我生下来,虽然七个月就出世,但大家都以为是打胎葯导致早产,所以外公为我取名叫满儿,因为我是满人的孽种”满儿的语气愈说愈冷硬、愈说愈严厉。“想想汉人会如何对待满人的孽种,嗯?对了,外公一家人当我是耻辱,走到外面大家当我是仇敌,没有人愿意接纳我。十五岁那年,娘自杀去世了,外公马上把我赶出家门任我自生自灭,老实说,我现在都很怀疑当时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为了垃圾堆里半颗发霉的馒头,我可以和野狗像畜生一样互咬一场;为了一文钱。我也可以和一大群乞丐打得头破血流;为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桂承先掩面痛哭。“是我错了,是我不该丢下你娘不管,我以为是为她好,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砰一声猛然拍桌而起“你以为一声对不起就算了吗?”满儿怒吼。“你以为一声对不起我娘就活得回来吗?你以为一声对不起,我过去所受到的创伤就可以烟消云散了吗?告诉你,没那么容易的事,那些种种痛苦早已深刻的烙印在我心中,不是一声对不起、两滴眼泪就可以摆平的,所以你最好一辈子愧疚到死,这样或许就可以打平了!”咆哮完毕,她喘了几口气,然后令人跌破眼镜的脸色骤然一转,翩然绽开一朵非常满足的灿烂笑容。“好极了,我就是想这样骂一骂,现在骂过了,我也该走了,再见啰!”语毕,挥挥手绢儿就走人,情况急转直下,看得众人怔愣得一时回不过神来,尤其是前一刻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竹承明,脑筋根本转不过来,挂着满脸泪水傻呵呵的呆在那边。“满儿,慢着!”在满儿踏出厅门前一刻,竹月莲及时回过神来并追上去拉住她。“你”满儿回眸,笑得顽皮又狡猾。“放心,我不是说过吗?我不恨他,只是想骂骂他而已,你不知道,男人有的时候就是需要女人狠狠骂他一骂,不然他们是不会开窍的。”竹月莲呆了一呆,差点又让她走掉。“等等,难道你不想认回爹吗?”满儿耸耸肩。“然后呢?有什么意义?我已经不是需要爹娘疼爱的小女孩了,再讲白一点,我又不欠他,反过来是他欠我,而他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倒不如不还。总之,我已经明白一切,这就够了。”“可是他总是你亲爹呀!”竹月莲辩驳。满儿冷淡地瞟去一眼。“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没有爹就没有你!”竹月莲义正辞严地说。“是啊!”满儿更是漠然。“曾经有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我无时不刻希望自己不曾被生下来。”“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竹月莲难以理解地喃喃道。满儿叹息。“因为那是事实,你不是我,不曾经历过我所经历过的折磨,所以你无法了解我的想法,这也不奇怪。想想,有多少年的时间,我憎恨满人,恨不得他们全部死光光,到头来却发现始作俑者是汉人,伤害我最深的也是汉人,难道你要我重头再来一遍,现在改恨汉人?”她摇摇头。“不,恨人太累了,我只要知道事实便足够了,然后就可以让一切过去”“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何我会认为丢下你娘才是为她好吗?”竹承明脱口问。不知为何,他这一说,其他人都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瞪住他,像是反对,也像是警告。“她吃了这么多苦,受到这么多委屈,有权利知道。”竹承明的神情很坚决。竹月莲只稍微考虑了一下便同意了。“没错,她有权利知道。”她一同意,陆家两兄弟便也不再反对,于是,飞身一往前一往后守住,竹承明与竹月莲的表情也在瞬间转变得异常凝重严肃,看得满儿心头又浮上那股不祥的预感,两脚忐忑不安地直往后退。“我呃,可不可以不想知道?”竹月莲却硬把她拉回去。“你有权利知道。”“我不能放弃权利吗?”“你会想知道的。”“老实说,我真的不想”又被按回原来的座位上了,满儿无力的叹气。“啊原来你们会武功啊!不知道师父是谁呢?”竹月莲好笑地瞟她一眼。“现任白族段上司的父亲。”“哇!”满儿很夸张的惊呼。“那一定很厉害啰?”“没错。”“那”“够了,别再扯别的事了,”竹月莲一眼便看穿她的企图。“听爹说吧!”这么快就被拆穿啦?满儿不由垮下脸,可怜兮兮的抽抽鼻子。“不能不听吗?”哀怨得好像刚被罚跪三天三夜,现在正想讨价还价看看能不能少两天。竹月莲差点笑出来“不能。”转注竹承明。“爹,告诉她吧!”竹承明颔首,沉思片刻。“知道前明太子的事吗?”满儿有点讶异地看看竹月莲,再看回竹承明,不解为何他突然提起前明的事。“大概知道一点,前明太子名朱慈烺,是祟祯帝的长子,崇祯十七年李贼攻破北京时,祟祯帝即命其三个儿子更衣出逃,后来太子与两位弟弟定王、永王便不知去向,有人说他们被李贼杀死了。”“你说得没错,除了”竹承明徐徐垂下双眸“太子并没有死,被李贼杀害的是定王、永王和睿王,后来他逃到南京,本想投靠福王,却见到福王逐酒征歌、荒婬无度,心知福王的弘光政权维持不了多久,于是继续往南逃,逃到了杭州潞王那儿,可是不过数月”竹承明无奈叹息。“潞王也投降了,他只好再逃,最后逃到昆明桂王那里,可是桂王最后仍是被吴三桂逼得遁入缅甸,太子却已逃得累了,于是改名换姓避定大理,心想再也不逃了,要抓就来抓吧!”现在是说书讲古时问吗?都那么久远以前的事了,现在还提它做什么?满儿愈听愈不耐烦,也很夸张的表现在脸上,又挖耳朵又打呵欠;但竹承明没理会她,兀自叨叨絮絮的说下去。“没想到这样反倒让他躲过了一劫,于是决定终此一生再也不提自己的真名实姓,更不想娶妻生子连累他们。直到他年过半百,认为清廷不可能再找到他,他才娶了白族段氏土司的妹妹,一个五十岁的寡妇,以为两人都那把年纪了不可能会有孩子,而他也可以有个老来伴,不意”他苦笑。“一年后,他的白族妻子便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在错愕之余,他以为这是天意,天意不让他断去朱室皇族的血脉,这才向白族土司和他妻子全盘托出他的身分”“够了、够了,”满儿再也受不了地挥挥手。“听你拉拉喳喳的说了这么多,我实在是有听没有懂,你到底想说什么麻烦你说简单一点好不好?”“我想说的是”竹承明缓缓抬眼。“太子的儿子就是我。”话说完了,也的确按照她的要求说得再简单不过,但满儿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好像她根本听不懂他所说的语言,而竹承明也很严肃地回视她,她没吭声,他也不再言语,良久、良久仿佛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你说什么?”满儿骤然跳起来嘶声尖叫。竹月莲被她吓了好大一跳,竹承明却依然很平静。“所以我叫竹承明,竹,朱也;承明,意谓承袭明室的血脉,而事实上,我应该姓朱你也是,是崇祯皇帝的后裔。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身为前明皇族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前明太子的后裔,所以我没有带走你娘,以为让她另行婚配定然比跟我在一起安稳,虽然我错了,但请相信我,我的本意是为你娘着想的。”满儿又失去声音了,惶惶惚惚、怔怔忡仲的注定竹承明,许久、许久冷不防地,她突然转身就跑,逃难似的,一溜烟就不见人影。“文杰,你不要追,我去!”竹月莲一晃身也随后追去。陆文杰悄悄来到竹承明身侧想安慰他,却听见他一个劲儿的喃喃自语。“她是可怜的婉仪为我生的女儿啊!我要补偿她,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补偿她,非补偿她不可”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她应该姓朱,是前明崇祯皇帝的后裔?太可笑了,她怎么可能是前明皇帝的后裔,她全身上下哪里也找不着前明皇帝后裔的标签,正看反看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什么皇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她不是,当然不是绝对不是打死都不可能是天哪、天哪,她是前明皇族,却嫁给了大清皇族,生下了前明皇族与大清皇族的孩子,这委实太荒唐,太荒唐了老天!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一路狂奔,盲无目的地朝前淌,脑中思绪混乱得像一团打结的毛线球,直到地跑得几乎断了气,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息,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攀上黠苍山半山腰上来了,转眸望去,澄蓝洱海入目,浩荡汪洋烟波无际,渔舟点点飘漾其上,渺小得几乎看不见,毫无缘由的,她的情绪蓦然沉静下来。她究竟在慌乱些什么呢?她问自己,继续凝望着那一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蓝色水晶,那洁净清澈的光芒一点一滴逐渐涤净了她的心情。片刻后,她的心境业已如同那湖面,波平如镜、沉稳如海,干脆就地落坐,双臂环膝,下巴搁在膝盖头上仔细思索。再过半晌,混乱思绪已然厘清,她知道该如何定位自己的身分了。她只是一个女人。无关汉人,也无关满人。无关皇族,也无关平民。或许她生来就应该是前明皇族,但在所有人都摒弃她,唯有他诚心接纳她,对她付出最真挚的感情时,她就再也不是了。现在,她只是一个女人。“满儿。”有人在她身后蹲下,她头也不回。“嗯?”“或许你一时难以接受,不过”“不会啊!”满儿莞尔。“我已经接受了。”“真的?”满儿回眸,瞧见竹月莲满眼担忧,不由笑起来,轻松又愉快。“当然是真的。”见满儿笑得毫无芥蒂,竹月莲这才放下心。“那就好。”眸子转回去再度凝住洱海那一片汪洋“怎能确定那是事实,任何人都有可能冒充不是吗?”满儿漫不经心地问。“因为爷爷带着三样东西,一样是崇祯帝的皇帝之宝印,还有皇太子的金册与皇太子宝印,以及明室玉牒,上面详细记载着太子身上的特征,为了证实他所说的话,当时段土司还特地请来王夫之先生与陈近南先生,以及一位曾服侍过前明太子的小太监,呃,那时他已经是个老太监了”竹月莲顿了顿。“虽然爷爷已经不认得那位太监,但一得知那位太监的名字,马上脱口而出那太监是替他罚跪的小太监,还有许多私事,不是前明太子便不可能知情,毫无疑问爷爷就是前明太子朱慈烺。当时王夫之先生和陈近南先生一致同意这件事绝不可大肆张扬,必须等到反清复明大业已然进行到最后决定性阶段之时,才可以向所有汉族同胞宣布这项讯息,以激励所有汉族同胞的团结,所以”又是反清复明,这种词她听得实在很烦耶!“你们一直躲在这儿?”随口一句话便推倒竹月莲的万里长城。“长久以来,这儿一直是最安全的。”“那么”满儿随手拔起一根草来咬在嘴里。“你们到底想要我如何?”竹月莲稍稍迟疑一下。“无论如何,他总是你亲爹,叫他一声也不行吗?”满儿想了想,耸耸肩。“叫就叫。”又不会少块肉,说不定还有便宜可占。“还有,给爹一个机会,我知道他想补偿你,请你给他一个机会好吗?”竹月莲软声请求。“我说过,没有那个必要。”满儿淡然拒绝了。“但爹需要,否则他必然会愧疚一辈子。”竹月莲叹道。满儿又考虑了一会儿,毅然扔掉草梗“好吧!”在这里多待一些时日也无妨,反正王府里头也没什么需要她担心的,孩子们都有人照顾,酷王爷多半还在新疆偷鸡摸狗,就算回去了,他也不可能知道她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哼哼哼!最好他已经回去了,也好让他明白,她是承诺过不会离开他,可没承诺过不会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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