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待其它人退下后,陈英在一角专心研着墨,段禛提起笔, 笔尖儿悬停在纸张三寸高的地方, 却是迟迟落不下,他目光不由自主就飘去窗外。
酒足饭饱的小娘子这会儿已然离了桌,坐在临水的美人靠上向湖面望去。
罗裙褶褶轻垂地, 翦翦轻风拂过,一如湖面般掀起绿波涟漪。纤纤素手摇着片不知何处摘来的大叶子, 权当作团扇来用。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把吃食,一点一点地往湖里抛撒。
这是自个儿吃饱了,不忘喂喂湖里的鱼儿。
看着窗外般般入画的一幕,段禛不知不觉间身心亦随她一片松泛, 而后终于落下了笔。
不一时陈英的新墨也磨好了, 抬眼见殿下正伏案挥墨,笔翰如流, 瞧这样子像是在心神投入地作什么大文章,于是赶紧恭恭敬敬地将新墨端至殿下的右手边。
身为东宫侍奉笔墨的中官, 陈英自然懂得不该看的不看,只是抬眼间,余光无意扫到了一眼纸张,顿觉意外。
匆匆一眼,他也看得出那纸上不是字,而是……画。
这时一道轻沉的低音响起:“好看吗?”
陈英心下一凛,不想自己随意的瞥见竟都逃不过殿下的一双慧眼,且这语气里分明流泄着一丝炫耀的意味。
陈英连忙应道:“好看,好看!殿下笔精墨妙,所画之作连众多大家都是交口称赞!”
说完,陈英发现殿下脸色并没有特别好看,倏然福至心灵,连忙找补:“当然,之所以画得如此好看,也是因着画中的小娘子尽态极妍,姣若秋月。”
这回陈英再看殿下的脸色,果然舒缓了许多,不禁暗暗舒气,总算摸对脉门了。以后他可记住了,凡事称赞殿下,不如称赞夏娘子来得正确。
“那有几成像?”说这话时,段禛已双手将画作展起,画纸立于案上,他转眼乜向陈英。
陈英便不敢敷衍应话,仔细盯着那画看了看,又往窗外瞧了瞧,最后由心佩服地缓慢点着头:“殿下走笔厚实灵动,穷形尽相,画中之人栩栩欲活,呼之欲出,与真人无二,奴才瞧着有十成的相像。”
段禛亦是看着画作十分满意,便道:“裱好挂去文泉殿吧。”
“是。”
陈英抬起双手正欲仔细接过,段禛忽又皱了皱眉,改口道:“还是挂去静心斋吧。”这才将画交了出去。
文泉殿是他的寝殿,每日洒扫的宫人进进出出,将未出阁的小娘子画像挂在那处,难免有些累及闺誉。而静心斋是他批阅奏章的地方,能出入的皆是陈英这样的心腹忠仆,自无顾虑。且他往后批折子时随时可以抬眼瞧见,也算是劳碌繁琐中的一点慰籍。
将画的事情交待好,段禛又习惯性的转眼看向窗外时,发现水榭里的小娘子已不见了。就近睃巡一圈儿,也找不见踪迹,想来母后是终于醒觉了,段禛却有些失落。
不过也好,至少她不用一直在那处枯等着了。
这厢夏莳锦已随那位叫小六的中官又回了仁明宫,心里也是想不通,难道皇后娘娘把她折腾一圈,就是为了让她去御花园野餐一顿?
夏莳锦入内时,皇后娘娘还在美人靠上半卧着,饶是隔着一面珠帘,也能瞧出精气神儿的确不太好,有些恹恹的。
夏莳锦上前向皇后行了正礼,皇后娘娘道免礼后她便起身,奈何今日入宫所穿的衣裳裙角太长,叫她踩在脚下跘了下,险些摔倒。皇后看在眼里,却有着另一番猜想,只当是把这小娘子在日头底下晾久了,晒得有些蔫儿了。
如此,皇后倒觉姑媳间初次照面的威也立得差不多了,于是给身边的景嬷嬷递去个眼神,景嬷嬷便既会意:“给夏娘子赐座吧。”
夏莳锦再行一礼道谢,这才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了下来。初次谒见皇后,她懂得礼数虽不多,却也知道不能平目直视,是以坐下后,便始终微垂着头,一副谦逊恭敬的乖巧模样。
皇后平易近人地同她叙过年齿,又道了温凉,却始终不见她将头抬起,可今日之所以召她入宫,主要就是为了帮太子掌一掌眼,看看面相如何。
皇家娶媳讲究颇多,面容美不美不是最紧要的,气韵典雅才是首要,若是如那些狐媚子一样的妖妖调调,便是再美也不能当作正妃。是以皇后又给景嬷嬷递去一个眼神儿。
景嬷嬷在皇后身边几十年,就如她肚子里的一条老蛔虫,当即扬声道:“请夏娘子抬头。”
老嬷嬷说话瓮声瓮气,字句表情皆透着狐假虎威的无礼,夏莳锦头一回被人如此要求,有些不太适应,迟疑了片刻还是依言行事,缓缓将头抬起。
她看着皇后,皇后也看着她,四目相交,她依稀看得出皇后眼中流露的淡淡嫌恶。
瞧着夏家这小娘子,皇后的确是略有几分失望的。人虽称不上妖冶,却也明艳得过了头,小脸儿一抬,两旁十几个妙龄宫女顷刻叫她比得没了颜色。
皇后忽然就懂了太子的那份执着。
可更重要的是,她那双眼睛型似桃花,蕴着浮光,像极了前朝流传下来的《腾园游春图》里的杨妃。要知前朝君主本也是一位明君,奈何一遇杨妃就变得沉湎美色,骄奢淫佚起来。
一时间前朝昏君的种种不堪涌上皇后心头,叫她对夏莳锦愈发不喜起来。
这样的女子放入东宫,往后太子还有心朝政么?会不会娶了媳妇忘了娘,日后连安都不来给她这个母后请了?
这般想着,皇后开始暗恼起自己先前的草率,仅凭着太子的几句软言就上了当,允诺会帮他促成这门婚事,以至眼下想要翻悔都不成。何况太子不是她的亲儿子,若因此产生罅隙就不好了。
一时间皇后没了主意,看着夏莳锦便觉碍眼,以手扶额,道自己复又头疼,让夏莳锦先回去吧。不过临走,倒是赏了夏莳锦一盒珑璁餤,这是一早就叫御膳房备好的。
夏莳锦也如蒙大赦,赶紧谢了恩,捧着那盒点心退下。
也许是心太急,也许是衣太长,就在夏莳锦迈过门槛儿时,疏忽又是一跘,只这回没先前行礼时的运气好,身子没能稳住,朝着前方扑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一盒糕点也脱手飞出,砸在门框上散了一地。
夏莳锦本以为自己也会摔个狼狈,谁料不期然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而后一只大手在她后腰用力箍了一下,她终于扶着来人的双肩站稳。
慌乱间抬眸,竟是忽地撞入段禛那双深若寒潭的眼中。
帘后的皇后娘娘和景嬷嬷目睹这一幕的发生,景嬷嬷不由啧舌,看来先前娘娘并没有冤枉了这小娘子,她分明就是看准了太子殿下过来,掐着点儿扑上去的。
皇后也暗暗叹服这小丫头的诡计多端。
夏莳锦连忙赔罪:“请殿下恕罪,是臣女刚刚莽撞了!”一行说着,一行急着要推开段禛。
然而平日里反应向来迅捷灵敏的太子殿下,这会儿却迟钝了一般,双手原样箍在小娘子的一捻细腰间,拖着不放。一双狭长的黑眸还似有若无的噙着笑意。
他都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小娘子的确惯会投怀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