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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解惑

 

“这……”

女帝赧然。

“其实陛下想得不错,女子是该入学读些正经书的。闺房里做得出什么学问?可草民却不建议建什么‘女学’。如果眼下我大胤已然见得男女各占一壁,阴阳二分天下,那么兴修女学自然合情合理。可惜尚未实现,建了女学,也诚然是又搭了一所宽敞些的闺房,对陛下的大计无甚裨益。您所求的,是我辈女子一同参与实干兴邦,又不是像晋懿帝李弦篡改佛头那样,浪费钱银为自己得位的正当性造势,故而,所取之士的心性、格局更加重要。毕竟女子入朝本就处在风口浪尖,一人得罪,则天下红颜都共担其责,再被抢占道义上风的人搬弄几句,往后想要入仕就更艰难。”

“在我警世书院,凡入学者,无论男女都需得清楚自己这一世要与谁争,对姑娘们,草民更是不遗余力地耳提面命。女子在世俗眼里,是不入流的弱者,若要入世,就必须从男人手里抢夺权柄。可天底下的权力早被男人瓜分殆尽了,总不能凭空生出一样来。于是我便令其自幼与男子同席同列,在为学中抛却天生的差异,一视同仁地去评判他们。此之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事实上,照草民这些年的教学经验看来,男女同列同学,往往多是那些女学生更机敏,表现得更好些,且还不拘在文词上头,术数策论皆是如此。女儿家天生文静些,愿沉下心来钻研学业,知道机会难得,故也刻苦更甚旁人。同样的脑子,她分明就比男子勤快,付出的汗水更多,她凭什么还学得不如人?有了势均力敌的能力,而后熟悉男人的思路与缺点,由此再少减些崇拜,多些从容,做到这些,我辈女儿方可真正入世自立起来。”

“这也是陛下所求之道,草民猜得可对?”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明明是近于迟暮的一双眼,此刻却灵明通透,恍若神仙童子。

这一刻的吕雩,是帝师或是草民已不再重要。她只做她自己,就足以震撼人心。

平章居士,名不虚传。

赵成璧正了正身子,俯身端肃一拜,“是朕想得浅了。朕谢吕师答疑解惑!”

“什么解不解惑的,草民最不解这说法。今儿陛下只不过与草民聊得投缘罢了,能为陛下分忧,是草民本分所在。”

她总这么打趣,成璧也早听习惯了,故只是抿了抿唇,笑回:“吕师之言让朕宽慰了不少。原先朕来前,可是急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哦?陛下何故如此心焦?”

“唉……军情乃机密,这话朕本不该提。不过再瞒两日,也就不是什么机密了。”

成璧面露痛色,沉声道:“我大胤与西洲战事不利,不但正面战场上丢盔弃甲,连北庐城都被蛮子乔装攻入,沿街烧杀抢掠作恶无数,朕心痛不已,又觉塘报有异,故决定亲赴前线探查此次兵败的始末,朝中事务暂交由程师代理……”

“什么!”

成璧原以为她已瞧透吕雩的性子,就算听了这怄人的军情也必不会自乱阵脚,多半是不急不缓地与她详解其中诡秘,岂料眼前之人闻言面色大变,竟一甩衣袖,猛地拍案而起!

“既然如此,陛下还等什么,莫要同草民浪费时间,速速前去!”

可怜那女帝俨然是被她陡然变化的态度骇了一跳,竟一时不敢做声,听她催促,这才讷讷地道了声是。

入夜。

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

思源山远出京畿,清幽秀丽,正值初夏时节,白日里满山苍翠,即便闭目徜徉亦能呼青吸绿。月上山头,又是另一重空灵境界。

皇帝的马车早已碌碌远去,书院弟子也下了晚课各归厢房温书习课。自山涧溪旁传来一阵歌声: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呀呀,可叹风月迷人眼!我与月同来,无半点尘俗,笑看痴人又一世,绣户王城总荒芜……”

歌谣飘飘渺渺,时断时续,好似山精鬼魅沿途鸣泣。不大一会儿,便隐入深林,杳杳无声。

山腹有座老君殿,虽坐落于警世书院左近,却因其位置隐蔽,平日里鲜有人迹。此夜已近子时,殿中隐有烛火闪烁,一人正手执拂尘立于殿中,面向天尊牌位俯首敬拜。

供案之上平齐摆放着三枚牌位,各自供奉了三注香火。中位太清道德天尊,左位先太祖昭明天启圣武纯皇帝赵寅诚,右位牌子稍小些,其上字迹也被虫儿蛀得模糊了,只隐约见得“女”、“阮”二字,那女字又写得极瘦,比起全字,更肖似偏旁。

老君者,先于天地,道清德极;昭明帝,人皇至尊,权势之巅;那许是姓阮的小娘子有如蝼蚁灰尘,却在死后得以与前者并排相列,同享天尊香火。

神、君、人,三位一体。天公、地道、人情皆视同一律,这是吕雩的道。

案前之人头簪七宝攒珠莲花冠,着一席紫底天师法衣,衣上纹饰浓金如赤,拂尘一扬,旋身回视,正是警世书院那位奇人山长吕平章。

“是谁在殿外做贼?”吕雩含笑开口。

山坳处幽夜无光,老君殿外亦冷冷清清,偶有狸猫自檐上奔走而过,带起一阵轻响。

正在此时,那殿门口处忽地探出个黑黢黢的小脑袋,先是左顾右盼地张望了一阵,这才慢悠悠踱入殿中。

这人矮小瘦削,约莫只八九岁孩子的身量,待走近了,映明了灯火才瞧见是一张焦枯的猴儿面。因脸骨过窄,故而褶子层层迭迭地堆在脸上,好似夜叉伥鬼,稀奇得在志怪小说里都寻不着近亲。

烛火一映,有如尸僵般诡异瘆人。

吕雩却全无畏惧之色,只笑道:“来就来了,躲躲藏藏的做什么。白日里原来是你替了小达。小观敏锐,多半已瞧出了什么,这才在小皇帝面前话里话外地为你遮掩。你只是想见她一面?修兰苑那会儿,你有没有在檐上偷听?”

鬼脸儿侏儒咧嘴,“不敢,不敢!要听皇帝的墙角,就得赔上一条老命,你师兄我惜命如金,才不会做那没用的蠢事哩!”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近前蹦跶了两步,“话说回来,你给她喝的那两道茶,有什么意蕴?”

“哪有什么旁的意蕴,只是我爱喝这一口罢了。”吕雩神情淡淡。

“那给我也喝一口……”

吕雩挑眉俯瞰向他:“你不是没听墙角么,怎么晓得喝了两道茶?”

侏儒摸了摸鼻头,“我的鼻子灵光,十丈开外能辨人物,师妹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连这也不记得?”

吕雩轻嗤:“我只以为你被巫相给害了,没想到她老人家如此心慈手软,虫儿咬烂了的鼻子都能让你养回来。”

侏儒浑身无意识地一耸,似是忆起了什么可怖的图景,挠了挠后颈小声道:“陈年旧事,莫提了,怪膈应的。以后只许说近事啊。那小皇帝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过来,是为了秋闱吧?”

吕平章怀抱拂尘,笑意缥缈,“国事不可轻泄。”

侏儒一撇嘴,脸上褶皱愈发深邃起来,“小皇帝性子怪急的,一局棋才刚下了两手,就已迫着咱们站队了。”

吕平章道:“警世书院终究是官家的地盘,又不是我吕雩一个人的地盘。人早在局中,何必托词推拒呢?为人臣者虽以中庸守拙为第一要义,也必当顺应时势有所为,哪有什么站不站队的话。且她那儿已晾了我半年,有这段时间做缓冲,两边都足够想明白了。”

侏儒听得皱了皱眉,忽而似独个察觉出什么关窍,登时眉开眼笑:“我明了,原来你还有那意呢。”

“什么意?”吕雩不解。

“自然是对死鬼的心意咯。你那本家太爷心大的很,不是都想把你送进宫里当贵妃了?你当年怎么不趁势嫁给他?如今临老,却又对着人家的小孙女儿缅怀故人……”

他笑得一张脸上大褶子簇成了一朵花,嘴里也啧啧有声,戏谑毫不遮掩,眼巴巴地瞧着身前的道袍女子,指望从她面上寻出些着恼来。

然而吕雩却始终神色如常,甚至还隐隐地匿了三分笑意,“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值得拿来说嘴。”

“烂谷子就得翻捡出来晒晒太阳!师妹,你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可不能把自己憋闷坏了呀。”侏儒挤眉弄眼。

吕雩半是无奈地摇头叹道:“你算是明白我的,也该懂我自少时就从未想过要选那人。一个人的丈夫才够得上称好丈夫,几个人的丈夫就只是个充数的梁木椽子,根芯都烂了,怎么好再拔出来换到别的榫眼里用?心意是曾有过,却又过早地流逝干净了。人世间男女的意从不止一个情字,恩义、认可、共鸣哪一样都比情意值得怀念。这些,才是真正历久而弥新的。现如今,我吕平章的意,就只是‘报君黄金台上意’而已。”

“你倒真敢说,”侏儒虽貌丑,到底也是男人,听了这话自然心中悻悻,“祖皇帝的脸面算是被你扒干净了。独你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是全京城郎倌粉头的好丈夫!”

吕雩细眸微眯,噙着笑大方言道:“修道之人又不立贞节牌坊。我自然不是好丈夫,也不配当什么好妻子。然,却是小半个好人。”

“是是是,怜香惜玉招蜂引蝶的好人,得亏年纪大了……”

侏儒低声嘟哝了两句,又道:“想必昭明的小孙女儿今日题答得不错,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将那法子给了她。”

吕雩点头,“毕竟我也算是她的长辈。”

“就这么选定了?”

“君子一诺千金重,此生当以命相酬。入局之前还可以再三考量,一旦落子,便再无改悔。”

“你你你……值不值得啊?”侏儒扼腕哀叹。

“咦?”

吕平章轻啧一声,忽而似笑非笑地斜睨向他,肯定道:“你今日,有些古怪。”

鬼脸儿侏儒眼珠子四下乱转,像是被踩住了痛脚的癞皮狗,眼皮一翻一翻的,很有些心虚的光景,可转瞬就寻回了其心智的稳健,轻咳一声平复下来,正色道:“什么古怪啊,我听不懂。”

“讲话磨磨唧唧,可不是你的本性。你只是见了小皇帝一眼,哪里来的这么多不满?”

“哼,一眼也足够瞧出许多了。小丫头片子一个。晚生上进是好事,然比之昭明,肖似却犹有不如也。”

他两只枯柴似的臂膀往身后一背,眯缝着眼摇头晃脑地总结了一番,如若忽略他的外表,倒也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气度。

吕雩轻笑:“我看未必。”

侏儒被她气得原地直蹦高,“嘿!我看你这人,就是喜欢女人当皇帝罢了。怎么连局势都不瞧就一心偏袒?”

“我固然是有些偏袒,可你不也一样么?”

吕平章俯身审视了他一会,摇摇头轻叹道:“怀里揣着什么,可是那一位的信?”

闻听此言,侏儒登时面色微变,立刻捂住胸口门襟贼头鬼脑地往地上蹲去,一面还偷眼看她:“你知道了?知道了还要选那黄毛丫头,师兄实在不懂你,不懂你!”

“我之所以选择幼帝,不是因为我懂她,或更欣赏她,而是因为……我委实不能懂他。”

“什么她啊他的,听不明白!”

吕雩敛眸,顺着大开的木门将视线投向殿外。

月光清明,如水如银,山与树,云与风,幢幢疏影,有相无声。老君殿前的青石板也消受了神仙香火,描画出一挽壮丽河山。

“想我吕平章浸淫官场,看惯世情,不说修成了一双法眼,可为人心性如何,瞧一瞧总能有个数。独那一位,却是我平生所见,最诡谲的一桩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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