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扔了
今天是这个月来的第六次了,我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回来的。她这次做得很好,我被扔在了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
我今年十四岁,没有户口,没有名字,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我只有一条贱命和那块打我出生起就烙在我脸上的丑陋胎记,这是我被养母第一次扔掉时认真思考的结果。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哭了有人哄,饿了有东西吃,冷了可以躲进爸爸妈妈的怀抱。
而我的世界,似乎永远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
那个女人心情好的时候,会笑眯眯的把她剩下的饭菜倒在看门狗用的铁盆里面。
心情差的时候,她会毫不留情把我吊起来,用手臂大小的棍子使劲抽我。
好几次我差点以为,我就要死了。
在她眼里,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挨打的记忆从我开始记事起便有了,我一直以为,母亲都是这样的。
直到有一天,我实在饿得不行,在垃圾桶找吃的,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的大人都和养母一样。
我记得那天阳光很毒,我缩在垃圾桶的阴影里,静静看着不远处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被两个大人抱在怀里逗得咯咯笑。
我拿着忙活了一上午才从垃圾堆里找到的一块被人咬过的面包,已经发烂发臭了。
我呆愣地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人,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就像是一个会发光的天使,享受着来着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而我只是阴沟里的一条见不得光的蛆虫,永远只有被抛弃的命。
我缩着脖子,思绪逐渐拉回,望着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
回不去了,我想,回去了也会被扔掉。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可怖,冷漠。
除了没有了所谓的家之外,被丢弃的日子和从前其实没有多大区别。我依旧靠捡垃圾为食,偶尔还会有来自所谓大人的施舍,有的时候是一块,有的时候是五块。
但这些钱往往都进不去我的口袋,总会有人想法子从我这拿走他们。
不过,也无所谓,够我活下去就行,多少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一天我依旧和往常一样,蹲在街边,身上穿着被抛弃那天穿的破烂衣裳,现在已经脏得不能看了。
我缩在路边的角落里,低着头,只是发呆地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破碗。
说起来这个碗的前主人是昨些日子同我说过几句话的人的宝贝。
我记得他是个男孩子,比我矮,很瘦,眼上的位置有一块同我类似的疤。
他说,那个疤是他在小时候被爹妈用开水烫的。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的去摸我脸上的胎记。可那天他告诉我,我眼睛上的那块胎记很好看,是春天里的蝴蝶。
我记得他说的这些话,也是难得开心,毕竟第一次有人这样夸我。
可是最近他不见了,只剩这么个破碗躺在他几天前坐过的地方。听别的人说,他是被家里人接走享福去了。
我愣愣地想,原来我和他是不一样的。
之后的日子我依旧是一个人,街边同我一起乞讨的孩子看见我脸上的丑陋胎记,都会选择性地离我远远的。
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说过话了。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在垃圾桶边上见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花狗。
它的一条腿被打断了,我把它抱起来的时候,已经昏死过去的它还下意识地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
我只是觉得它可怜,像我一样,被丢掉了,是没人要的东西。
意外的是,在我的照料下它居然活了下来。半个月后已经能够像样走路了。
我很开心,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回家”。
我会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来省钱买杯牛奶,我知道“回家”很喜欢这个。
有了“回家”的日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乐,我和它相依为命,把彼此当做唯一的慰藉。
我偶尔会抱着它说话,但很多时候,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同他说些什么,总觉得像我这样贫瘠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些絮絮叨叨和它说话的时刻我已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但总觉得,手心里温热的触感一直都在。
我以为日子会像这样一直下去,可是老天对我好像从来都是那么不公平。
你说,是不是只要我还活着,就必须这么痛苦?
这天,“回家”同往常一样外出觅食,我很放心,因为中午之前无论有没有找到吃的它都会回到我的身边。
可是今天,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我依旧没有看到“回家”的影子。
我从中午就开始找了,一下午的时间,我翻遍了所有“回家”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看见它。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我还是没有找到它。
“回家”不见了,它回不来了,我难道又被抛弃了吗?
我没有哭,只是蹲在我和“回家”平时睡觉的角落继续等待,我不愿也不想相信自己再次被抛弃的事实。
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从天黑等到天亮,再从天亮等到天黑。我似乎睡着了,又好像没有。
直到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
“汪……汪……”黑暗中好像有人舔我的手心,我一颤,以为是幻觉。直到我借着不远处路灯下的微弱灯光看清是“回家”的时候,我才知道,它真的回来了。
我轻轻抱起了它,却发现,它的侧腹有源源不断的东西流了出来。
我慌忙走到路灯下,才发现“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红色,原本黄白相间的毛发如今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不止一处,还有脖子那块,被划出了一到长长的口子,血正一滴一滴溅在路面上。
我仿佛听到自己心死的声音。
早上离开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明明还舔了舔我的手心告诉别担心的,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这种程度的伤口还能活吗?“回家”是怎么走回来的?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对,找医生。小时候听那个女人说过,去诊所帮她买药,吃了药病就好了。
看医生就好了。
我慌不择路,不知道跑了多久,灯光明明灭灭,晃得我眼睛生疼。
头昏胀胀的,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终于在拐角处,我看到了熟悉的标志。我冲了进去,找到了穿着白大褂的人。
因为太久没有同人说过话,在他厌恶的目光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闹哄哄的,晚上诊所里的人不少,所有人的目光像刀一样剜在我身上。我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只觉头晕目眩。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手心里流淌的血液温度烫得我几欲落泪。
我张了张嘴,又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拉住那人的衣角,只见他退了一步,我抓了个空,一抬头又对了他嫌恶的目光。
“救……救……它。”我艰难的吐出了这几个字,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哄的一声,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突然笑了:“小姑娘,要治这畜生怎么找到救人治病的医生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方才声音的那个方向,喃喃道:“我……求……救……救……它。”
我一边重复不断地念着,眼泪一边落下来,泪水划过眼上的丑陋胎记,我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如同死去那般。
我看着周围的人,茫然地想,为什么他们要笑,“回家”快死了,为什么他们要笑。
最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赶出来的,我跪坐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我两眼放空,呆呆地望着洋溢着暖光的诊所。
手上的温度不断流逝,掌心传来的心跳也越来越微弱,“回家”好像真的要走了。
“小姑娘,这样光坐着也救不了你的宠物。”
我回头看见了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高大男人,我看不清他的脸。
“救……救它。”
我同他上了一辆面包车,怀里紧紧抱着“回家”,嘴里不停念到:“救……救……它。”
随后,车停了下来,男人俯过身子,从前头接过“回家”,而后对我说:“我会把它交给能就它的人。”
我看着他走进一家医院,没过多久又走了出来,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原来动物看病是到这里。
“直接扔了不就好了,装什么好人。”突然副驾驶座上又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先前注意力全放在“回家”身上,没有意识到原来前面还坐着一个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虐待动物的行为我向来是最看不惯的。”先前的男人笑了笑,而后又转头问我,“小姑娘我救了你的狗,作为报答和我们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还没有等我回答,女人猛地回头一把抓起我的脸,车内灯光骤起,我慌忙想要伸手挡住眼睛。
“什么时候你的眼光这么差了?这种货色他们会要吗?”女人尖利的声音响起,我忍不住抬手想要遮住那块胎记,却被阻止。
“别人要不要我不知道,可是那位人物的要求你我都清楚吧。”男人一手抓着我的手腕,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眼上的那块胎记,“找了这么久,她可是最接近那位大人要求的妮子了,不是吗?还是……你想和我抢功,打算自己抓回去偷偷献给组织?”
“哼。”我听见她冷哼了一声,随后把我的脸甩在一边。车内的灯光也随着对话的结束而熄灭。我喘了喘气,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晕眩更甚。
又要被扔掉了吗,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了。有没有危险,能不能活下去也无所谓了。
或许我活着就是不幸的,连“回家”也差点因为我死去。
没关系的,怎样都可以,只要“回家”没事就好……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轻柔地抚摸我的脸,从额头到鼻子,再从鼻子抚过眼睛,最后在我眼周围的胎记上久久停留,像是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有些迷茫的想,他不嫌弃这个丑陋的东西吗?
我缓缓睁开眼,撞进了一双鹰一样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很黑,看着我的目光很沉,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绪,我止不住往后地缩了缩脖子,脸离开了他宽大的手掌。
我以为他会生气,可他并没有,只是沉默小一会后便离开和那不远处的那对男女说些什么。
我有些恍惚,不明白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究竟是谁。
看着他宽厚的肩膀,记忆中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总觉得莫名安心。
随后,他侧头看了我一眼,走上前来,蹲下身子,宽大手掌抚过我的脸侧轻轻摩挲,“回家吧。”
我颤了颤,眨了眨眼,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人的眼里看到类似厌恶之类的情绪。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实在是讲不出什么话来。
家吗?他的家,亲生父母的家,还是那个女人的家?
我有家吗?
从来没有人需要过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我想退后,却实在贪恋这掌心的温暖,最终也只是愣愣地坐在车后座上望着他。
见我没有反应,他也没有生气,弯腰抱起我放在另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帮我系好安全带后,伸手抚去我眼角的泪。
当他指腹擦过我眼下的皮肤,轻轻略过那处丑陋至极的胎记时,我看到了他眼底泛着的柔光。
他好像不讨厌我。
“我想……回家。”不想下车,不想去哪里,我想回家了,很想,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我知道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犹豫片刻,扯住他腰侧的衣服,轻轻拽了一下,“我想要……我的回家。”
他愣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已经请了最好的兽医来看它,回家你就知道了。”
低沉的嗓音像一根轻柔的羽毛抚过我的心口,让我高悬的心脏回落。
我点了点头,踟躇片刻,将他的手放至脸侧,轻轻蹭着他的手心,眼前这个人总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夜晚格外的明显,我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脖子,抓着安全带的手指有些泛白。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起身解开我的安全带把我从副驾驶捞过去,下一刻,我便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现在还怕吗?”他下巴点在我的头顶,说话时带着笑意,胸膛相贴,我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笑时从那处传来的轻微震动。
我窝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耳处传来沈先生强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许是这个怀抱过于温暖,我逐渐沉入梦境。迷迷糊糊中,总觉着他在时不时亲我的发顶,动作充满温柔,这让我觉得我也是一个值得珍视的人。
醒来的时候,入眼是一片暗灰色的天花板。
房间很暗,光束透过窗帘的缝隙投下一处不大的光斑,落在我的足边,有些烫。
意识回笼,我朝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我记忆中熟悉的身影。我有些慌,抓起抱在怀里的小熊就冲出了房间。
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个房子很大,房间有很多,我好像迷路了。
不停地转啊转,最终我穿过一条长廊后,来到一处客厅,发现了正在打电话的沈先生。
“我明白,恢复需要多久。”
“……”
“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看一下。”
………
我愣愣望着不远处的熟悉身影,才终于确定昨天的一切都不只是幻想。
心脏回落,我开始大口大口喘气,脚有些麻,还有些冷,头又开始晕了。
许是察觉到我这边的动静,他回头,看到了我。
“怎么不穿鞋。”沈先生走过来在我眼前蹲下,目光与我齐平,声音带着少有的责备。
“找……你。”我呆呆看着他,拉起他的食指,声音有些抖,“你……不见……了。”
听到这些,他双眼微睁,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痛苦。
随后他把我抱起,坐在沙发上,拿纸巾擦了擦我的脚,随后用手捂了捂,直到脚心凉意不再,他才吩咐佣人拿了一双毛茸茸的拖鞋过来给我穿上。
“以后不会了。”他这样说。
他低着头给我穿鞋时,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拥有这般温度的手肯定是个温柔的人。
“有名字吗?”
我摇头。
“沈璃,这个名字喜欢吗?”他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伸手抚过我眼上的胎记,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眼睛亮亮的,用力点头,对自己有名字这件事感到十分高兴。
“喜欢就好,以后你就是沈家的人,我是沈禹,你可以叫我……爸爸,叔叔,抑或是沈先生,只要你高兴,怎样都可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他对我的纵容,很奇怪,眼前这个人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见我没有回答,他也不生气,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先吃饭吧。”
饭后沈先生公司有事就出去了,临走之前特地吩咐佣人看好我。
其实哪里需要什么看好?对我来说哪都一样。
这栋房子很大,我绕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回家”的影子。
无奈之下,我只能向佣人求助。
他们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很凶,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欠了一屁股债的养母。
她对我也总是这个表情,冷漠的,只有在气急了才会面容扭曲地把我吊起来使劲抽,嘴里伸出丑陋无比的触手,扼住我的脖子,朝我大叫,“自从收了你这个贱种,老公跑了,钱也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你怎么不去死啊……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为什么……”
我瑟缩着脖子企图离这个佣人远一些,想说的话被堵住口中,如同遇见洪水猛兽般我跑开了。
可她似乎是不满我的举动尖叫着朝我奔来,伸着和养母一样的触手在我身后追着。
她要打我了。
疼……不行……啊……救命。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藏进了哪里,四周黑漆漆一片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
门开了,我透过缝隙看见了一双黑色的脚,我捂着嘴,试图让呼吸声小一点,再小一点,可渐渐我只觉头愈发昏胀,胸口发疼,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
好温暖。
我缓缓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脸庞,有些怔愣望着他。
他俯身,一时间额头相抵,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退烧了……”
“……怕……”我怯怯拽住他胸口的衣服,不让他起身离开。
他对着身后穿白大褂的医生点头,笑着把我抱在怀里,“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这时我才看清了他身后的人,看起来很年轻,带着一副银质眼镜,嘴唇抿着没有说话。
我不想看他,把头窝进沈先生的怀里,寻了处舒服的地方眯上眼睛。
“就在这说吧,”
沈先生一下又下亲我着的发顶,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试图安抚我的情绪。
“她的精神状况不太好,根据那位佣人的描述,她原本只是想让沈小姐停下,没想到会吓到她。”
“还有吗?”
我伸长脖子,企图越过沈先生的肩膀看看那位白大褂医生的反应,刚有动作,脑袋就被按住。
“目前来看只能得出这个,至于其他的还需要观察做进一步诊断。”
“我……生病……了吗?”对于那位医生说的我一点都不懂,我只知道看了医生就代表生病了,生病了就会变成累赘,听他的语气我似乎病得很严重。
我仰头看向沈先生,声音哑得不像话,“是要把我扔掉吗?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就在我以为他会丢开我的时候,他把我向上颠了颠,吻向我的眼角,一并把泪水也带去,“傻孩子,我怎么能……”
“先生,依她的情况住院观察是最好的选择,加上后续的治疗,她的情况也许能够得到很大的改观。”冷不丁地我又听见身后的人如是说道。
可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家了。
“我……我想回家……唔……”我窝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
“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就回去,好么?”他摸着我后脑处的细发,声音似从胸膛传来。
“唔……”我不再说话,只是埋头。
沈先生抱着我在床头坐下,笑着推开我额间被汗水浸湿的细发,捏住我的鼻尖,“让你到处乱跑,下次还敢不敢了?”
“唔……不敢了。”我抓着他胸前的衣服,皱着脸,声音闷闷的。
他又亲了亲我的额头,宽大温热的手拢住我的后脖颈,眼里晕开的怜意让我一阵恍惚,耳边又再次响起他沉稳好听的声音。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晕倒好么?”
“对……不起。”
沈先生笑着再次把我拢在怀里,呼吸所及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傻孩子。”
最终我还是留在了医院,本以为等待我的会是数不尽的针头和检查,但这几个月下来,好像除了那位先前带着银质眼镜的医生偶尔会来问我一些常规的问题和吃一些尝起来很苦的药外,再无其它。
又是一天清晨,他一如往常坐在了不远处的椅子上,笑眯眯看向我,“不必紧张,放松点小姑娘。”
我侧身缩在床头,对于来自陌生人的目光还是下意识地拒绝,可沈先生似乎和这人关系很好,我看得出来。
我点点头,稍微放松身体,希望他问完可以早点离开。
“你眼上的胎记其实很好看,不必遮着。”
小心思被戳破,我突然有些羞恼,可又为他口中的那句好看偷偷窃喜。
我犹豫片刻,缓缓正过身来,但还是有些抗拒,缩在床头不敢看他。
“听说,你之前有一个养母是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愣了一下,先前他从未问过这个。
可当到他提起这个人,我还是忍不住颤抖,好似当初那个对我棍棒交加的女人会从他口中的这两个字里突然冲出来,掐着我的脖子大声质问:“你怎么不去死。”
我拼命摇头,阵阵窒息感在胸口冲撞,我坐他再远了些,可他的声音还是不徐不疾传入我的耳朵。
“三次把你卖给同村的李老二,后来因为同村人的举报你才能次次逃出来。”
昏暗的光线在眼前不停回闪,一晃一晃,灯下是李老二满脸油腻的脸,如蛆般的触感攀上我的小腿,耳边充斥着那人从满嘴黄牙里吐出的污言秽语,是谁在笑?
好脏,真脏啊。
胃部一阵痉挛,我急忙抽出床头的纸巾捂嘴干呕,视线模糊,泪流了满面。
我双手抱头,浑身颤抖不止,嘴里不停喃喃:“不……不……别说了……别……”
终于,他如往常那般在我说出拒绝的话之后停下,耳边传来笔尖落于纸上的沙沙声响。
“那好,或许我们可以换个问题。”
我没有抬头,只是战栗着,沈先生不在,没有人可以救我。
“昏迷的那天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我瑟缩了一下,抬起眼微微看向他,“只要回答这一个就可以吗?”
他弯了眼角,笑得如沐春风,在我期冀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怪物……黑色的……她会杀了我的……怪物……”
我怔愣地看向他握住笔身的手,干净修长,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要能快点结束什么都好。
“好,我知道了,沈小姐谢谢您的配合,再过几天,您就可以出院了。”
我没有看他,也不理会他伸过来的手,只是盯着窗外发呆。
沈先生什么进来的时候,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窗外的鸟儿来了又走,歌儿唱了一遍又一遍。
他摸了摸我的头,掌心的温热触感丝丝缕缕传来,涌入心脏激起一阵陌生的情绪。
我回头,朝他伸出来双手,满脸是泪,“抱……抱……爸爸……”
他站在窗前,外头的晨光打在他身上,高大的身影笼住我,迟迟没有动作。
我泪眼模糊,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举着手,渴求他的怀抱。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这一刻我总觉得他是冷漠的,不然他为什么不肯抱我。
依旧是一阵冗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凉意漫上指尖,我缓缓放下手,低着头,不再看他。
“对……不起……我……”我一边哽咽,一边拿手擦拭脸上源源不断涌出的泪,只是不停地道歉。
下一瞬,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猛地撞进了一个异常温暖的怀抱里。
他一手托着我的臀,一手把我紧紧拥在怀里。
胸膛相贴,急促跳动的怦怦心跳一度让我以为这是幻觉。
我攀住他的脖子,窝在他的怀里,还是在不停地哭。
他爱怜地低下头,吻着我的耳鬓,发顶,额头,一声一声地哄着我,“乖乖……”
当天我就出院了,走的时候,我越过沈先生的肩膀再次看见了那个医生,他的一只眼睛肿得老高,眼镜也松松垮垮。
可尽管这样他依旧笑眯眯地对着我笑,嘴上说着:“下次再来啊。”
我扭头不再看他,只是紧了紧攀住沈先生的手。
刚下车,我就看见了不远处被仆人牵住的“回家。”
我跳出沈先生的怀抱,惊喜地朝“回家”跑去。
看见我的那一瞬,它不安地来回踱步,尾巴翘得老高,吐着个大舌头期期冀冀望着我。
我在它不远处蹲下来,想着它会如从前那般毫不犹豫地扑进我的怀里。
可这一次并没有,它在隔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绕着我不停打转,又不时朝我大叫,发出几声痛苦的呜咽声。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试探性地叫它名字,挥着手示意它我回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它才试探性地朝我走了几步,轻轻嗅着我的手,似在确认什么。
忽的,沈先生从我身后将我抱起,细细吻着我的耳垂,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它还没完全恢复,自然是怕你的。”
怕我吗?
我垂下眼努力思考这其中的关系,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起那段同“回家”相依为命的日子,总觉着它不应该怕我。
我攥紧沈先生拥住我的手,声音如撕裂般喑哑不堪,“我……想休息……了……”
回到房间,不一会儿我便沉沉睡去,梦里是一团浓重粘稠的黑,我如置身湖底,滔天袭来的窒息感将我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