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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萧景打接风宴上回来,京都春末连着下了几日的细密小雨总算是停了。

他平时身边也不爱带着侍卫,独自跨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府中的仆从迎上来,伸手接过了萧景递来的披风。萧景顿都未顿一下,脚步走得很快,靴子踩过院中的积水。

他沉声询问道:“公子今日可好些了?”

这仆从是原先就照顾颜溪玉的日常起居,对他的病症再熟悉不过,此刻也是忧心的开口:“公子今日午时才醒,喝了药不多时又昏睡过去…”

萧景停住脚步皱起了眉:“早膳没用就喝药了?”

北疆鏖战,年初的第一场仗总算把边蛮打回了沙流河以西。战事大捷,铁骑班师回朝,结果刚出镜就遇上了百年难见的大雨。

颜溪玉的身子平时风吹日晒都是禁不得的,路上还颠簸,不出意料的被这场雨给浇病了。他整个人又是烧又是呕,大半段路都迷迷糊糊,萧景每每听到那剧烈的咳嗽声都觉得心惊肉跳。

随行的医者开了两副药,颜溪玉怎么喝进去的怎么吐出来。萧景心里急,调头回去是不行的,只能加快脚程早日到地儿请京都的大夫再看。

但马儿总要休息,夜里萧景钻进了颜溪玉的马车。他拨开颜溪玉濡湿的的碎发,将软的一滩云雾似的人捞起来喝水。颜溪玉吐的胃里难受,饮尽他递过来的茶才难得清醒,与白瓷一色的小臂搂着他的脖子耷拉在他宽厚的肩上。

马车内一时间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萧景高大的身形笼罩着他,将他牢牢护在怀里揉着后心,动作间有着给予人安心的力量。他头脑昏沉,恹恹的贴到萧景的耳侧悠悠叹气:“京都怕是与我风水不合,挨近一点就病得起不来身,待上几年说不准要将我克死…”

萧景向来听不得这些不吉利的话,一瞬便将手覆在他的唇上不准他再说。颜溪玉在仄隘的黑暗里哑笑,啄吻他盖住自己大半张脸的掌心。萧景呼吸一窒,像是被薄羽轻轻搔了搔心头。

但现在是不能有那心思的,萧景对颜溪玉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慢慢的放他躺下给人掖了掖被角,夜夜都在旁守着不睡。

临近都城的那两天,颜溪玉竟突然开始慢慢好起来,虽然还病着,但能喝的下药了。路上掀开车帘看外头的杏花开的正好,还吩咐下人去折两枝带回府里插着。萧景却不敢怠慢,过了城门第一件事就是去请了益和堂的老先生来诊脉。

老先生神色几经变换,摇着头说这病急不得,只能慢慢试着调理,得有个准备。萧景神色凝重,也略有些失望。他这几年来寻遍了天下名医,都是这样一套说辞,敢给颜溪玉开药的都没几个。

他晚上辗转难眠,颜溪玉反而不大在意,早看清了自己是个活不久的。他牵着萧景的手引到自己的心口叫他好好摸摸。颜溪玉眼尾生的略略上扬,眸里含着蛊惑的意味活像只勾人的狐狸。

萧景素了这些天难免起火,两人滚做一团在榻上闹了半夜。萧景欲壑难填,先撩拨的人实在招架不住,喘息着向他讨饶。萧景不放过他,咬得他哪儿哪儿都泛着红。

颜溪玉逃不开他的桎梏,委屈得揪住他的头发骂他是混蛋。他骂什么萧景都应,应完还要吻着他的唇厮磨好一阵。颜溪玉实在没了力气,唇也被吻得滟红,夹在他腰背的腿无力的滑落下来。

萧景在情欲中艰难的直起身,看妻子眼里有着莹润的微光,在自己身下好不可怜的打着颤。单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腰肢纤细得给人两只手就能拢起来的错觉,脆弱的像是风吹就能折断的花茎。

他想到白天的那几句话,突然从中觉察出微细的痛苦来,抬手用拇指拭去颜溪玉被逼出的泪,不舍得做过了头。

谁知二更叫了水,约莫四更时萧景便被怀里人的温度给烫醒了。萧景一下子坐了起来,立即就叫门外守着的去益和堂再将白日的老先生请来。

萧景凑过去叫颜溪玉的名字。颜溪玉漂亮的眉峰紧蹙,乌睫宛如蝶翅不停抖动,嘴里微不可微的呢喃着热,可人就是不醒。萧景去摸他的手,颜溪玉脖颈冷汗涔涔,指间却冷得毫无血色。萧景揣着他的手捂在怀里,暗骂了自己两声,悔得恨不能当场扇自己几个嘴巴。

颜溪玉浑浑噩噩,听到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分辨不出也知道是萧景。这个认知让他不再强撑精神,头一歪便彻底晕了过去。

后半夜过的兵荒马乱,药灌不进去,萧景一点点的哺给他。先生施针时萧景就紧紧盯着,不肯离远了。他听着颜溪玉无意识的闷哼,悬着的心放不下来。

一直到天光乍现,老先生嘱咐好几句才提着药箱离开了将军府。

萧景心有余悸地遣了丫鬟送人,自己坐在床头拿帕子将颜溪玉颈子上黏腻的汗擦净,慢慢抚平他皱着的眉头。

不多时宫里边来人叫将军赴宴,他走时颜溪玉静静的躺在床上,吐息平稳。萧景克制不住俯身亲吻自家夫人的冲动,他也确实那样做了。

宫宴要谈的事繁琐,散席后盛宏帝又留他去了长生殿。即使萧景出了宫门马不停蹄的往家赶,现在天边也已经染上了暮色。

仆从如实说:“是了,午膳也没用多少。不过好在今儿没再起热了,瞧着也比前几日精神了不少,刚还管账房要了府里的账簿说要查账呢。”

萧景“嗯”了一声,不知又想了些什么,没再问话拐去了前厅。他怕一会儿把外面风雨的寒气再度给尚在病中的颜溪玉,人在前厅喝了壶热茶暖了暖才直奔后院。

萧景来时颜溪玉正躺在窗边的摇椅上闭着眼,手里还半握着卷账簿,一旁的小案上也堆着厚厚的几摞账本。

他以为颜溪玉睡着,轻手轻脚走近了。

窗外泄进来柔和的残阳正打在颜溪玉的半边侧脸,面如冠玉的他被裹在宁静的气氛里叫人移不开眼。

萧景看的呆愣,反应过来后勉强定了定心神,弯腰想把颜溪玉抱上床榻。原本闭着眼的人突然唇角一勾,趁机把手按在他肩上往下拉。

萧景一惊,他对颜溪玉从来不设防,这才被钻了空子。但他一身的腱子肉也不是白长的,生怕这么往下倒再把人压坏了,顺着力翻身往旁边地上摔。

摇椅上的人也跟着掀下来,趴在他身上闷笑。

萧景被摆了一道也不恼,将他的下巴抬起来与人四目相对。颜溪玉无辜的歪头,眼神清澈懵懂,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

萧景低三下四摸着他的脸哄他:“不要闹。”

“只准你欺负我,不准我欺负你了?”颜溪玉眼里猫着坏用指尖一下下点在萧景健硕的胸膛,又软下声故意逗他:“郎君这个时辰才回来,怕不是又去别处吃了顿席。”

真是扣下好大一顶帽子,颜溪玉嫌弃人身上的酒味儿,萧景刚刚在宫里都滴酒未沾。说身上的军伤还未好,实则是为了讨好枕边人。

萧景捉住他的手认真道:“家中尚有娘子盼归,哪里敢兼顾别院的红梅。”

颜溪玉对这答复很满意,奖赏一般探头上去跟他接吻。唇齿缠绵到空气不通,分开时苍白的双颊上憋出不自然的绯红。

萧景哪能再任他如昨夜一般胡闹,摩挲他的耳垂暗哑的开口:“起来说话。”

“有什么话,就这么说。”颜溪玉不依不饶,铁定了心要这么捉弄他。

“好。”萧景挑眉,突然松了口:“上午起来没吃东西就喝药了?”

颜溪玉的命是天财地宝吊着的,娇贵的不行,吃少了不成,吃多了不成,不吃也不成。厌食是早年落下的毛病,身子不舒服时更是没有胃口。今早被催着喝药,又实在不想喝寡淡无味的白粥,烦的狠了便把药碗一口闷了。

在北疆时,萧景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看他一日都吃了些什么。

颜溪玉自知理亏,充耳不闻的把压在两人中间的账本抽出,老实巴交的撑着手站起来,并不与他谈这事。

萧景瞧他这样快被气笑了。

颜溪玉没出门,在屋里只穿了件交领外袍,隐约能看到一片分明的锁骨。系带松松垮垮的挂在腰间,及腰的墨发就用一条红绸束着。

他脚上踩着木屐也只堪到萧景的下巴,转身猫儿似的伸个懒腰,宽大的袖袍就直直垂落到肩侧。

萧景上去给他拢了拢衣,把腰间的系带重新打好结。颜溪玉还是一身素白,萧景却把地给擦干净了。

颜溪玉任他摆弄,翻着账漫不经心的岔开话:“你这个弟弟,还真是个尽职尽责的‘败家子’。”

萧景与弟弟并非一母同生,母亲生他时难产而亡,萧明是萧父后来的续弦李氏所出,二人差岁有余。

萧父戎马半生,最后也死在战场上。李氏悲痛之下,三尺白绫跟着去了。两人伉俪情深,也是一段佳话。

萧景生在苦寒地,从小就跟着其父学兵弄武,回京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萧明生在锦花丛,李氏也算得上是大周名门,与当今太后是表姐妹。她死前一封托孤信便叫萧明在江东母家长住,去年被太后叫来才留在京都。

两人情谊浅淡,不算前日城门看过一眼,上次见面是八年前萧父丧葬,还不如跟军中的几个副将像兄弟。那时萧明才十四岁,身形样貌都还没长开。

但兄弟两个长相都更随父亲,容貌也有五六分相似,颜溪玉那日看上一眼就认出来了。

萧明见到他却愣住了,连同身边好友都呆若木鸡。颜溪玉朝着他们笑,他才磕磕巴巴叫了声大嫂,接着飞也似的拉着江家独子便苍惶逃了。

今天颜溪玉午膳后随口问了一嘴,听下人讲这两日都没见着二爷。

偌大的将军府其实没有几个人,这些年一直冷冷清清,每月的开支有半数以上都被他拿去挥霍了。

萧景站在他身后一起看着那本账,李氏在时不舍得管他,李氏走后无人敢管他,自然不知节俭。

萧景斟酌着开口:“如今回来了,财库的钥匙自然要你拿着。”

“哪有嫂子管着小叔子花钱的道理,”颜溪玉回头驳他:“你要是想管,就自己去同他说。”

萧景思索了一下,索性将军府家底厚,倒也不怕他败,斩钉截铁道:“成了家就好了。”

颜溪玉听着这话想笑,被萧景拉去前院用膳。萧景捏着他消瘦的腕,想着今日走前盛宏帝说让他有空去太医院请个太医给家中的夫人瞧瞧,默默攥紧了他的手。

颜溪玉做了个梦。

梦里日头透过云层和煦的照下来,小公子穿着做工精细的小袄端坐在檐下晒太阳,目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

寒风凛冽,檐下也并不暖和。侍女不太放心,在一旁念念叨叨想要劝他回去。

小公子听的耳朵起茧,将粉雕玉琢的小脸往毛领里缩了缩,打发她去厨房熬点梨水来喝。

侍女走了,周围陡然安静下来。

颜溪玉恍惚间竟分不出这是哪里,直到抬头瞧见了院里那两棵梅树开的正讨喜,风一吹枝上的细雪就和着落花往下轻轻地掉。

永和十五年的颜府坐落在南越街,扶持大周百年的颜家曾经在朝堂上有着绝对的威慑力。它沉稳,有力,忠心耿耿。

即使后来来颜家逐渐式微,也依然代表着一定的文臣风向。行走于这样的世家祖宅里,仿佛连路石也透着淡淡的墨香。

颜溪玉的意识木然地被困在了小小的躯体里,关于这些记忆对他来说已经太过久远,久远的像是已经过去了几辈子。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起这里,脑子里只有血流成河的祠堂和恶犬的嚎叫。他不顾一切的奔跑着,然后狠狠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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