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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呆坐在床上,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他连震惊都来不及。
当以往一直惧怕面对的真相毋庸置疑地呈现在眼前,他的内心却意外地平静。他甚至感觉不到惊慌和不安,就像一滩无波无澜的死水。
默默撕开箱子里的零食,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好像有点甜又好像有点咸,吃到最后也说不清嘴巴里是什么味道。
他不是没想过认真计划未来,可现实没有给他充分幻想的余地,作为一个不成功的复制品,他对这个世界来说就是个多余的存在。
修·丹沃布勒康斯的身份是个美丽的泡影,家人、朋友、同事以及敌人,那些理所应当的关系都不属于他。
真正的他什么都没有。
房间的门忽然打开,寒气挤进来让人不自觉地打起寒战。
34顶着一张拼接的脸走进来,他傻乎乎地看着,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垃圾放那边。”34指指放在门口的箱子,然后跳上床尾翻找里面墙角的柜子。
他努力从吃惊中缓过来,险些被还没咽下去的零食呛到:“有水吗?”
34没有应声,弯腰在从床底下掏出两瓶水丢给他,又回去翻柜子。
他拾起水瓶,安静地向床头缩了缩,即便看不到脸,他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疏离感。
几分钟后34终于从柜子底部拽出一件收尸人的制服,丢到他面前:“吃饱了就穿上,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他不太确定对方的用意,毕竟老妈说过他不适合留在这里。
34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已经想好要去哪了?”
他摇了摇头。
34跳下床铺:“至少你想好之前都能留在这。”
修换好衣服跟34走出房间,之前刚到的时候没心思留意,但这次他确实地感受到一种死亡般的寂静。踩踏地面的脚步声,制服布料的摩擦声,沁透寒意的呼吸声,在空旷的走廊里都显得嘈杂。
整条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灰色的金属地面,看不出材质的白色吊顶,嵌入墙面的光源发出淡青色的光。每隔几米就能看到一个标着编号的双开门,编号一共有红绿白三种颜色。
他们走过一间白色编号的房间时大门忽然打开,里面的收尸人像看不到他们一样,一声不吭地离开。
只是开关门的间隙,修就能明显感觉到房间里的温度比外面更低。
如果他没猜错,这些房间应该是用来存放尸体的。大门合上的瞬间,他看到门上的编号也由白色变为红色。
34注意到他注视着大门:“你想进去?”
“不,就是看到编号变了颜色。”
“红色代表冷库是满的,绿色代表还有空位,白色代表有员工在里面。”34解释道,“如果看到白色尽量避开门口,尸体被推出来的时候容易撞到。”
他点点头,继续跟上对方的脚步。
这段路走了相当长的时间,修一度以为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不过在经过数不清的冷库后,他还是看到了尽头。
随着行进,周围的气温也在上升,附近的收尸人多了起来,还能看到没有穿制服的人。但就算没穿制服,他们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不动的时候身体如同雕塑般静止。他本来以为这些都是伊德身上特有的特征,没想到类似的人其实很多。
34在尽头附近停下,这里三面墙上紧密排列着许多没有门的通道:“这边是休息区,右手边的通道通往浴室和厕所,左手边的通道通往正式员工的休息区。通道里有消毒装置,所以都是单向的,注意上面标记的出入口,走错了警报会响。”
他看到那些没穿制服的人都走进了正前方的通道:“前面的通道通往哪里?”
“那边通往实验室,没有预约的话你和我都无法通过。”
他理解自己作为一个外人不被允许随便进入,但34作为这里的员工竟然也被拒之门外:“你也不能通过?”
“我说过我不是正式员工,只有录入系统的正式员工能够自由通过。”34带他穿过通道进入休息区,“冷柜里的东西都是免费的,饿了可以随便拿,但是很难吃。”
“系统是指什么?”这个词他听了很多次,隐约觉得34和老妈口中的系统与自己所知的通常意义的系统并不是一回事。
34仍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天堂塔是什么?”
“一个实验室?”他不太确定地说。
34就近找位置坐下,轻轻敲击面前的桌面,原本透明的桌面竟然亮了,成为一块显示屏,继续点击几次,呈现出都市的地图:“所谓的都市其实是穆莱·汉文的私有土地,而这块土地中央偏北的环形围墙以内,才算是综合实验室。”
“所以停尸房不是综合实验室的一部分?”
“没错。”34指着环形围墙外面的道路说,“围墙外这条路上的诸多机构,比如停尸房、交易中心,以及不少医疗培训地,虽然算是实验室的副产品,但全部独立运营,有各自的管理者。当然这些地方的所有人是穆莱·汉文。”
34又点开综合实验室的示意图:“实验室内部也有很多部门,只不过外人通常只把目光放在在最显眼的地方。”
示意图放大他才看清,原来围墙除了那座高塔,还有很多其他部分,包括各种替换器官的具体生产位置,图上都有标注。
“告诉我这些没关系吗?”以他在公司的经验,详细的位置信息是重要的情报,不能随便透露。
“这都是公开资料,不能公开的你根本看不到。”34继续放大图片,他才注意到围墙中央的高塔位置只有一个实心的圆形,上面什么都没标注。
“难道这座塔没有具体用途?”
34摇了摇头:“这座塔就是系统,整个实验室的管理者。”
修没听明白,他的概念里管理者应该是具体的一个或几个人,就像老妈或是集团的董事会:“塔是管理者?”
“这么说可能不好理解。”34关掉显示屏,“你可以把系统当做一个人,只不过这个人长成了塔的样子。”
他听完反而更加糊涂:“我还是不太懂。”
“不懂没关系,我也是花了不少时间才理解这层关系。总之某种意义上这座塔是活的,实验室的大事小事都由它决定,包括谁能进入谁不能。”
修难以置信地看着34,对方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可他无法想象这么一座庞然大物要用什么方式活过来。
“虽然我没机会接近系统,但据说那是一个无法用普通思维去看待的存在。实验室的内部环境也比围墙之外超前了不止一个世代。在外面生活的我们,很难真正理解里面的世界。”34说到这里顿了顿,“在那里,生与死的界限会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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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不知道所谓生与死的界限是什么,但既然连34都无法成为正式员工,想必天堂塔的筛选条件相当严苛。
他不自觉地想到了伊德,究竟是如何通过筛选:“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伊德是正式员工?”
34轻轻点点头。
“为什么他能成为正式员工?”
听到这个问题,34的神色黯淡下来,尤其是那半张苍老女性的面容,显得格外忧伤:“你注意到这里的其他人和你我有什么不同了吗?”
他扫视整个休息区,零散落座的收尸人外貌各异,人种与都市人一样混杂,体型和样貌特征不尽相同。
这些收尸人或是安静地看着桌面屏幕,或是认真地咀嚼食物,不过无论做什么,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不移动的时候肢体也像雕塑般完全静止。
“他们和伊德一样……”不知为何,这个发现令他心慌,比知道自己是个复制人还要不安,“没有表情和小动作。”
“这就是原因所在,你和我还活着,而他们已经死了。”
“不可能!”他激动地站起来,引来周围收尸人的侧目。
34示意他回到座位:“大喊大叫会让收尸人进入警戒状态。”
他也注意到那些如芒在背的视线,连忙坐了回去,注视这才逐渐消失。
等到无人关注自己,他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继续反驳:“这些人明明活着,伊德也是,他能跑能跳,能和我说话,他身体也很温暖,比我的体温还高……”
34耐心地等他说完,一句话就轻易推翻了所有理由:“伊德四岁就死了,死在我怀里。”
“这不可能!”他不断摇头,拒绝相信对方的话,“伊德已经二十一岁了,他的资料上写得很清楚。如果他四岁就死了,怎么还会长大?”
“首先资料上的年龄是假的,如果按照出生年份计算年龄,今年伊德应该是十七岁。”34不紧不慢地解释,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么惊世骇俗的话题。
“十七岁?!”他不止一次抱过伊德,那绝对是成年男性的身体。
“不像对吧?为了方便工作,实验室刻意把他调整成适合的状态。他四年前就已经是现在这样,今后也会一直保持这样。”
修不敢想象,却又希望知道伊德到底经历过什么:“怎么……调整?”
“不知道,这是实验室的机密,系统不允许外泄。就算去问伊德,他也会用其他对话搪塞。我试过很多次,都没能得到有用的回答。”
他相信如果被实验室下了封口令,以伊德的个性一定会遵守。
“你应该察觉到了,和伊德交流的时候经常会出现理解上的偏差。一方面是预存在他数据库的相关应对不完善,另一方面如果问题可能牵连到需要保密的信息,他会自动转移问题。”
“你这么说,就像他是一台机器。”
“毕竟大脑组织替换过,有些地方确实很像机器。”
“替换大脑?”他猛然想起有关天堂塔替换器官的传言,连大脑都能进行替换……
34看出他在想什么:“和外面传的不一样,并不是整个大脑替换,而是对坏死的脑细胞进行替换。人类的脑细胞会在死后迅速衰败凋亡,必须替换掉那些衰败凋亡的细胞,才能让大脑重新运作,达到‘死而复生’的效果。”
“替换过细胞的大脑还和原来一样吗?”
34看向旁边的收尸人:“这就回到刚才我问的那个问题,你觉得他们和你一样吗?”
他沉默地摇头。
“替换过细胞的大脑的运行方式更像电脑,系统会根据具体工作给他们储存不同的信息和指令。简单来说就是系统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们思考的方式已经和生前截然不同,更接近系统思考的方式。”
“我不相信……”他捂住耳朵,不愿继续听下去。他不相信伊德的一举一动都是设定好的程序,那些亲吻、那些拥抱,他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全部都是别人的指令!
可34冷漠的声音依旧传进耳朵里:“包括和你做爱也是用系统的方式思考的结果,那是让你无防备陷入昏睡最简单易行的方式。”
“请你别说了!”修痛苦地恳求道,“我不想知道!”
“你必须知道。”34对他的痛苦无动于衷,“因为即使是用系统的方式思考,在明知你是复制品的情况下,他依然选择救你。不但把自己的原液给你用,甚至引来了不必要的注意,让自己的任务陷入停滞。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半信半疑地摇头。
“这意味着在他的思维里,你的优先级比任务高。这不可能是系统灌输给他的,这是他自己思考的结果。”34神情严肃地说,“就算是改变了器官构造和思考方式,他依然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意识就说明他不是机器,他有生命,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他不自觉地重复这句话,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但这不重要,生与死的边界在伊德身上已经模糊不清。或许是生是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伊德救了自己,这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你知道伊德为什么救我吗?”
“他说想救你。”34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那是伊德完成替换后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意愿,这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没什么,但对于他来说,是在违背本能。”
他终于明白伊德为什么从来不提任何要求,也几乎不会拒绝任何要求,因为接受指令变成了本能,这就死而复生的代价。
“那一刻他不再是系统的傀儡,我终于有了他还活着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