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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后续一:剑魔/掌门)

 

乱了,乱了,全都乱了。

李忘生手中剑招如夜半急雨,空有势劲、毫无章法。狂风吹卷遍地枯,两仪不化,四象不生。人不驭剑则剑驭人,混沌之中,他已不知自己剑往何去、势由何从。

锵——

一柄长剑破空而来,直击他剑招虚处。李忘生转式急挡,双剑侧刃擦鸣而过。金铁嗡振间,一道人影闪掠袭来,收持交锋失速的剑身,挥招毫不停顿地攻向李忘生身侧空门。

来人是个高手,招招迅猛,步步威压。李忘生高接抵挡架住攻势,抽神析剥来者剑路。对方身法极快,单是剑式已令人应接不暇,遑论看清其五官相貌。白色衣袍纷飞不休,剑意淋漓,却并无几分杀伐气息。对方不想要他的命,只是一昧引他行剑变招,像山豹挑逗落单的羚羊,逼他使尽浑身解数,却始终游刃有余,置他于掌控之下。

数十招拆过,李忘生逐渐找回驭剑之感,蓄力化势,转守为攻。那人闪转腾挪格开他连串疾攻,在他杀招将出时轻巧转腕,鸿蒙之力卸于方寸,李忘生的剑竟被四两拨千斤般挑飞出去。

霜雪锋刃架上他的脖颈,李忘生整个人被对手圈在怀中。寒暮山风中响起一声轻笑,那人自他身前将长剑收回鞘中。

“师弟,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师兄。”

谢云流松了桎梏,李忘生转身退步,与他两相对立。

谢云流一身白袍,胡髭尽去,肩上缀着鹦鹉翎羽,顶上戴着轻便发冠,俨然一副翩翩道子的模样。李忘生看着他的装束愣了愣神,几乎以为此刻是自己梦中情状。

“你平日就是这样练剑?”谢云流将长剑插回背后,“依我看,过不几日江湖便要传出消息,说纯阳李掌门练功不慎,走火入魔。”

“忘生失态,幸得师兄出手相助。”

“这是内景经几重的功力?”谢云流抱着胳膊问,“浑厚有余,轻灵不足。有澎湃之势,未达圆融之境。”

“二重。”

“二重?三十多年过去,你怎么才修到二重?”

“心有障塞,故难有进境。见笑于师兄了。”

“这么说,你已摸至三重门槛,只缺一个破障的契机。”

李忘生点头,“算是吧。”

谢云流走向不远处的巨石,挥袖扫落一片积雪,兀自坐下。他拍拍身旁裸露的岩面,朝李忘生示意,“过来。”

李忘生犹豫了一下,举步上前,坐到他侧边。

“你有什么心事?说给师兄听听。”

李忘生望向他舒展的侧颜,“师兄此来,就为与我说这些?”

“怎么,”谢云流反问道,“说不得吗?”

李忘生摇摇头,“没什么。妄念罢了。”

谢云流胸膛里发出一声嗬笑,“堂堂纯阳掌门,也有求不得的妄念?”

“掌门有什么用?徒增纷扰。”李忘生苦笑,“若我能选,我宁可不当这个掌门。”

“不当掌门做什么?像我一样,浪迹天涯?”

李忘生看向他,“师兄,当年之事……”

谢云流摆摆手,“先不说那些。”

他从石头后面拎出一小坛酒,拍开封泥,饮了一口,递给李忘生。

“尝尝,四十年前的陈酿。”

李忘生接过酒坛,不明所以地转头瞧他。

“当年偷了师父的酒,埋到树下,想风儿及冠时挖出来喝。我怕师父发现,谁也没敢告诉。如今,这酒,风儿是喝不上了。你我替他喝了,权当送他一程。”

李忘生看看坛中清酿,举到唇边喝了一口。他从没用坛子饮过酒,酒液顺着边缘淌到下巴上,他慌忙放下酒坛,掏出手帕擦拭脖颈和衣襟。

“四十年的美酒,可别浪费了。”谢云流抱过坛子,宝贝似的搂在怀里,“剑气厅一片废墟,这酒福大命大逃过一劫,不能在你手里敬了黄土。”

“抱歉。”李忘生收起方帕,“剑气厅……没给师兄留好。”

“谁拆的?”

“卓师弟。”

“卓师弟?那个大高个子?”

“嗯。”

“呵,”谢云流晃晃酒坛,“我还以为是神策,或者那个祁进。”

“卓师弟生性鲁莽了些,师兄见谅。师父罚他负巨剑思过,以示惩戒。”

“师父怎么净收些没脑子的徒弟。”

“师兄!”李忘生皱眉道,“师弟师妹各具天资,你怎好这样说话?”

谢云流不屑道:“他们是你的师弟师妹,又不是我的师弟师妹。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也没拿我当自己人。”

李忘生叹了口气,“他们入门晚,年纪小,得师父亲授,俱对他老人家敬爱有加。当年之事他们不曾亲历,师兄经年不归,宛如传说话本中的人物,他们难免对你打伤师父的事颇有微词。”

“颇有微词?”谢云流哼道,“静虚弟子受了多少欺负,你以为我不知道?”

“师兄回返中原后,神策军与东瀛人屡犯华山,门下弟子多有不忿。纵我有心劝导,也是力有不足。”

“祁进连你的话都不听?他要反天不成?”

“祁师弟……”李忘生扶额,“他性情耿直,嫉恶如仇,兴许师父正是看中这点才将他……”

“嫉恶如仇?”谢云流拎起酒坛灌一大口,“好个嫉恶如仇。”

李忘生顿觉失言,“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

“看他持剑姿势,不是纯阳宫长大的吧?”

李忘生摇头,“不是。他先入神策军,后进凌雪阁,十八岁时受师父点化,拜入纯阳。”

“真好,太好了。”谢云流又灌了口酒,“当年我被神策军和凌雪阁撵得流离逃窜,险些丢了命去。师父他老人家真是心胸宽广,给我收来这么个好师弟。”

“你离山那年他才刚出生,与他何干?”

“哦,原来这小子生来就是为了克我。”谢云流把酒坛搁到一边,“他人现在在哪儿?”

李忘生目光警惕,“师兄,你要干什么?”

“我去教教咱的好师弟,剑该怎么用。”

“师兄!”李忘生抓住他的胳膊,“祁师弟一时冲动不知轻重,你莫要跟他……”

“你说他是一时冲动不知轻重,说我就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谢云流一把挥开他的手,“李忘生,你就是这么讲故事的?我打伤师父是我不对,可那时我以为你们要把我交给朝廷!纵然如此,这么多年我每一天都后悔不已,恨不能回到师父面前以死谢罪!可他祁进呢?”谢云流眼睛发红,“洛风做错了什么?他连剑都没拔!他祁进在你身后藏得好好的,没人要杀他,没人要害他,他凭什么一剑出手就要取人性命?你还替他说话!”

“师兄,”李忘生垂下视线,“当年你走后,我和师父亦是追悔莫及。往昔教训历历在目,总不能让祁师弟重蹈你的覆辙……”

“重蹈我的覆辙?”谢云流怆然惨笑,“我救了人,我伤了人,所有责任我一人承担。纯阳怕我牵累,我便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头。你怕祁进重蹈我的覆辙?他是悔恨难当,还是愿以命偿?别说负荆请罪,一个月过去我连句道歉都没听到,是你不许他寄信?还是说,他只恨杀的不是我谢云流?”

李忘生无以作答。

“方轻崖的事,你知道吗?”谢云流轻声问道。

“知道。很晚才知道。”

“多晚?晚到他被人骗,被人抓,被人冤枉了那么久,纯阳上下只有几个小弟子知道?”

李忘生攥紧衣角。

“风儿说得对,纯阳比以前大多了。你不可能每个弟子都记得、谁在哪里都清楚。可他偏偏是静虚门下,偏偏是风儿的徒弟,偏偏是为我谢云流的声名才与人大打出手、流浪山下。说到底是我连累他们,可你李忘生……”谢云流的声音有些哑涩,“怎就不能对我静虚门下有半点私偏?他们连个撑腰的真人都没有,风儿不在的时候,你就让他们任人欺负吗?”

“我……”

“你口口声声说你思念于我,可剑气厅毁了,静虚一脉备受欺凌,若你真懂我当年苦衷,为什么亲传师弟都欲与我大打出手?祁进要了风儿的命,你还护着他。我忤逆叛逃遭人唾骂,他杀了人,不该偿命吗?李掌门是对师弟太过护短,还是对我谢云流厌恨入骨?”

“师兄,”李忘生黯然开口,“我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该是哪样?”谢云流解下长剑,远远抛到雪地里。“四下无人,手无兵刃。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那日寇岛相见,我请中原大派的友人同道前来,是为了让全江湖相信,我师兄并非不忠不孝的大恶之徒。我想你离山而去是因一场误会,打伤师父实乃无意,劫宫救人亦非谋反。他们相信这些,才会相信所谓剑魔为祸定然另有隐情。洗脱种种妖魔骂名,我才能迎你光明正大地回归纯阳。”

“为些江湖虚名,何需大费周章?”

“神策借清叛之名频频侵扰,我纯阳既为国教,就不能不考虑朝廷信任和江湖声誉。”

“这些我自然知道。我说的不是纯阳,而是我自己。那封书信,我邀的是我师弟李忘生,不是纯阳掌门。约在寇岛,是为了找个僻静之处,免得事多纷扰。结果呢?”谢云流自嘲地笑,“来的是纯阳掌门,生的是滔天大乱。你不知道风儿为这事磨了我多久,到头来……竟害他搭进性命。”

李忘生默然不语。

谢云流长叹一声,“纯阳,自我离山那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当年之事,我从故旧口中也听说不少。这些日子静下心来想了想,三清殿中师父的意思,是想自己进宫面圣吧?”

“正是。”李忘生喃喃。

谢云流摸起酒坛,仰头痛饮。“是我辜负了他。师父把我养大,教我成人,而我……我连这层信任都不肯给他。”

“师父不怪你,他一直盼你回来。”

谢云流搁下酒,转头看向李忘生。他的眼睛湿漉漉的,不知是因酒太辣还是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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