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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潢时雨(上)

 

雨又淙淙地下了。

何采薇从电脑屏幕前移开目光,忽然发现周围竟如此之暗。从写字楼的落地窗望去,乌云犹在大厦间窄得可怜的空隙里探头探脑,想必和她一样惊奇下雨这件事。在这个一向干燥的城市里听着雨声,看着车水马龙中流动的伞,几乎让她触摸到一点乡愁的影子。

不过她可怜的空荡荡的胃听起来更加哀愁。她直奔楼下的711便利店,何以解忧,唯有关东煮。

店里毫不意外地挤满了人,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没带伞。接着她就发现大家都对这场雨毫无准备,于是她要么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边吃边等雨停,要么冒着雨冲向不远的公交车站然后边吃边等车来。

她花了1分钟选择后者,并在5分钟后开始后悔。

青红相间的渗水砖上,大喇喇地躺着米色的塑料碗,奶白的墨鱼丸和蟹粉包,墨绿色挽成结的海带丝,几片鱼豆腐搭在唐杨棒的肩头,一个角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澄黄汤汁,旋即被雨水打落。何采薇与她的关东煮分明隔着雨幕,却仍然闻到浓烈的香气,勾得她咽了口水。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香气来源于别人的外卖。一辆电动车试图避开她,结果车头扭得太急自己也失去平衡,最终两个人和车都倒下了,车尾的外卖箱倒是一副笑口常开的样子。何采薇只是被轻轻带倒,那骑手却是半天没爬起来。

雨水让她的视线失焦,她擦擦眼睛犹疑着要不要先把人扶起来,甜美冰冷的人工语音适时响起:“您有一个订单即将超时……”只见骑手勉力撑起自己,刚扶起车便捂着左臂急切地走向她。

“美女,你没事吧?”听声音竟是个中气十足的女人。

何采薇摇头,刚准备开口,又被抢了先。“对不起哈,真的没看见你,我有个订单要超时了,加个微信赔你?”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抹了把手机屏幕便亮给她看。

“扫上了吗?我得走了你有啥事微信上……”尾音被雨吞没,听不分明了。

她的手指犹自悬在好友申请按钮上,眼前只剩下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和头盔外打湿成绺的发尾。一切发生得迅疾到不真实。

坐在公交车站的雨篷下,何采薇在湿润气息的包裹中嗅到一丝寒意,摸到脸上一片润泽,大概只是雨,她已经没有多少情绪,足以强烈到流泪。马路上的水洼已经映着路灯的倒影,车轮依序碾过,暖黄的光晕骤然碎开,溅起的水滴很快融入雨中,了无痕迹。她悲哀地想,明天还要上班,这起事故微小到甚至不能给她一个请假的借口。

何采薇跑向单元楼门口,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楼里静静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电动车,刹那间疲惫感忽然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驱使着她倚靠在车上,并对划破空气的一声声警报充耳不闻。

电动车的主人到底站在她面前了。

其实她没有真的在听这位包着头巾、穿着睡裙的女人说了些什么,精神全然涣散之间,她依稀感受到一点水汽氤氲的暖意,迥异于门外永不停歇的雨。白桃味的香气包裹住她,她光去想是洗发水还是沐浴露,以至于随口同意了这女人的邀请。

直到她真的站在人家的厨房里,看见玻璃锅盖上积蓄的水滴,逼仄的空间里响起噼里啪啦的让人担心油溅过来的声音,她才意识到她刚才答应了什么,葱油散发的焦香钻入脑海,提醒她正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家里,等着吃她并不喜欢的和葱有关的食物。

“我的葱油拌面,真的,蛮不错的,吃过的人都是这个!”那个女人一边用力比出一个赞的手势,一边把酱油色的汁淋在刚出锅的细面条上,还不忘翻动出碗底炸得深沉泛黄的葱段,无比贴心地帮她拌好了面。

不得不说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何采薇发现自己竟然几乎爱上沾着酱汁焦焦脆脆的葱,又咸又香,就着吃能下三碗面。渐渐活络过来的心思叫她打量起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的女人。

“真的好吃!我以前从来不吃葱的。”她用筷子蘸了酱汁在碗底悄悄勾勒这女人的眼形,杏眼眼尾微挑,真有点桃花笑春风的意思,其他五官却像被秋风摧残过,露出衰老的痕迹,“第一次知道葱被油炸了能这么好吃。”

“还想吃吗?给你再做点?”

“不了不了,真吃不下了,改天再来找姐蹭饭吃!”

她谢绝女人送她的好意,合上门,拎出手机对着好友申请界面游移不定。其实她没想过叫这女人赔钱,原本就不打算联系的,只是……她闭了眼还能回想起女人切菜拌面灵活的手指,顺着手往上是裸露在外的紧实的大半个胳膊,不能再想了。昏暗的楼道里,微弱的光映照出一双渴求的眼睛,她订了最近的快捷酒店。

花洒水柱打在脊背上,那一刻何采薇几乎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意,她今天过得不顺,放纵一下换来一点快乐有什么错呢?

她的床伴来得很快。按理一次临时起意的要约不应该得到这样干脆明了的承诺,用她床伴的话来说。这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律师一直是个迷,她在周末约对方不是加班就是出差,而工作日的夜晚却惊人地顺利。穿着衬衫来又穿着衬衫走,难免好奇对方是否睡觉。

她还在洗澡,对方就背着电脑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全透明的浴室让她不着寸缕地落在对方眼里,她下意识地又是遮住又是转身,耳根烧红一片。其实她们不过约了两次,原本也算不上太熟。所以她没记住对方的名字也情有可原。

在她心里对方有另一个名字,起因是这人实在娇小玲珑,单薄的肩膀靠起来怪硌人,简直被大风一刮就走。偏偏在床上又强势无比,能想见法庭交锋中咄咄逼人的样子,有一种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违和。她因此在心里偷偷叫对方“颦颦”。

颦颦钻进浴室里环抱她,在她肩窝狠狠吸了一口,像吸小猫咪一样餍足得直叹气。手从臀部游上来,清凉到她微不可察地一颤。吻如雨滴落在她的锁骨、乳尖、腹部,她低头看见花洒打湿对方的齐肩直发,也是一绺绺的,简直狼狈得像一场车祸。只是这次她被撞在浴室的玻璃墙上,眼看床上大喇喇地躺着衣物与电脑包,几乎是一种急不可耐的明示。

她感觉到胸口肆意揉捏的手,感觉到下边海浪起伏的手,感觉到脊柱被轻柔地一节节舔过,到颈部却换了稍重的一咬,激得她浑身一缩,臀部顺势抬高,倒像主动吞入了手指一般。

“你今天真的很像那种,”颦颦是个坏心的,知道她敏感,偏要从肩胛骨一路写到腰上,“色、中、恶、鬼。”每到顿笔处被含着的手指就猛颤,直弄得她到处都痒,到处都麻。

她张着腿跟着节奏抖,膝盖时不时敲响玻璃,双手极力压在玻璃上,整个手掌都发白了。

颦颦还知道关心她的膝盖,把她向后搂了搂,这样一来,她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那只手上,那只进进出出兴风作浪的手,不由得双腿紧绷,脚背几乎绷成一条直线。对方拔出手拍拍她:“放松点。”她在屈辱和兴奋中一阵收缩,仰头时水滴从下颌边缘坠落,有一种跳崖般的决绝。“原来你喜欢这样。”又来一巴掌,臀部微微发热的感觉惊人的好,好得她想弓起来再挨上几下。

弓起来趴在玻璃墙上的姿势实在是让她羞耻,清脆的一声重过一声的击打声更是。她合上眼觉得自己简直原始得像野兽,在皮肉之苦中被凝视,被驯化,被奴役,最可耻的是她还心甘情愿。她想象被打得红肿还执拗撅起的臀部,想象被一只坚实有力的胳膊抡圆了打下去……当即惊醒到一颤,颦颦的胳膊分明和她人一样弱不禁风。

颦颦却误解了这一颤的含义,抽了手贴着她胡乱地磨:“薇薇,你爱我吗?”

她骤然被空虚感占据身心,想也不想地答复:“我爱你。”旋即被再次填满,填满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感觉还活着。她不会因为工资少得可怜还要努力加班而活着,不会因为房租高得吓人还要忍受室友而活着,她是因为这些感觉才活着,这些称得上快乐的片刻里她才真的活着。

就像颦颦喜欢在快要高潮的时候发问一样。她永远只会问她知道答案的问题,无论法庭上还是床上,她只在自己掌控一切的感觉里活着。她们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而成为固定炮友的:生理需求要和爱分离才能轻易地得到满足。

何采薇知道,“我爱你”是被“你爱我吗?”建构出的虚假答案,但“想”和“想吃吗?”却不是这样。彼刻生出的食欲是如此真实,真实到牵连出了此刻的爱欲。她不得不开始考虑将它归入快乐之中。

她已经能在颦颦小小的精心护理的手上看见另一双更大的生了茧的手,她在颦颦身上吮吸一块块红痕就像在咂摸被炸得过分酥脆的葱段,她手指的节奏时而轻快如菜刀遇砧板,时而悠长如筷子搅细面,而颦颦只会惊喜地说:“你今天不太一样,比之前热情。”股间淙淙一如故乡不肯停歇的雨,只是她已不再感到乡愁。

此地的雨已经停了,不知何时再下。何采薇脱离这团咸腥湿漉的空气,不像颦颦打开笔记本电脑就能办公,她还得回到写字楼上班。

窗外正下着淅沥小雨。

何采薇合上眼,树叶被风拨动,染上湿润的尾音。她的眼睛仍在酸胀中无法自拔,并没有做好周末也要面对显示器的准备。这个被客户一句质问完全毁掉的周末,还剩个尾巴。

她打开微信,手指悬在颦颦的对话框上将点未点,头像的右上角忽然蹦出一个红点,小小的,几乎淹没在各种不断刷屏的群聊之中。“薇薇,今天有空吗?”这句话躺在对话框里,寻常一如寒暄,直到敲下“有空”两个字,何采薇才发觉指尖下暗流涌动。

阳台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只小鸟,抖抖翅膀又离开,不小心在玻璃上留下一丝水渍。她盯着这点晶莹,仿佛透明浴室里晕染的水汽,不由得猜想潮湿的天气会唤起潮湿的心情,于是便渴望潮湿的身体。颦颦是否有同感呢?

至少此刻她的身心都湿漉漉的。在酒店的花洒下待了太久,她的手指发白发皱,划开迷蒙的玻璃,颦颦倒是柳下惠一般抱着笔记本指尖飞舞,陷在沙发的怀抱中,不肯施舍她一眼。她决心不再等了,关了水,誓要把柳下惠也拉进这团湿漉漉、乱糟糟的空气里。

颦颦早就洗过一遍,此刻确实一副好整以暇的干燥姿态。何采薇的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发尾仍然润泽,只是不滴水,偏偏要挤着颦颦坐下,然而对方只是动了动肩,眼睛仍是盯着开了无数个窗口的屏幕。她把头整个贴上她,分明听见骤然拉长的呼吸。对于床伴来说,最大的共识就是在叫停之前,一切都可以。

她用舌尖轻轻挠着对方瘦弱的脖颈,隔得太近,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脆弱到激起人玩弄的心。她咬上去,颦颦下意识地后缩,摇晃着想要摆脱,下巴抵着她的脸,双手试图把她推开,惊慌失措得恍如即将被咬开脖子的羚羊。她并没用力,只是就着作弄劲在吮吸,伸手揉捏安抚对方因为紧张和惊讶跳动过快的左胸。

对于颦颦来说,一向乖巧的、逆来顺受的人忽然变得如此主动、如狼似虎,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控制,她本该感觉到焦虑、不快,就像不在证据清单里的证物、没有事先沟通的证言一样,会导向无法预知的判决结果,但此刻,兴奋盖过了一切。

何采薇没有解开她的衬衫,原本熨烫平整的表面已经褶皱不堪,配合颈上的红痕,倒真是一副遭人调戏的样子。

“我有个庭临时改到明天上午了,薇薇,我不是故意约你出来……”

“看你加班吗?没事,你加吧,我尽量不影响你。”何采薇边说边把她的裙子掀开,堆在腰上。

颦颦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强迫自己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另一半被手掌揉得乱七八糟,正变得和搭在手臂上的发尾一样湿润,却更加黏腻。一阵风送来湿冷的气息,她的大脑恢复一丝清明,下身却仍然发热,雨点闷闷的阵响像潮意无规则地涌出,她快要融入这团又湿又乱的空气里了。

何采薇给她垫上腰枕,自己钻过纤细的腿弯,在沙发前跪定。颦颦身上哪都没肉,托着她的臀,也略微硌手。含上腿心,能感觉到臀部忽然夹紧,捏一捏又悄悄放松,颦颦大概不擅长应付失控的局面,反而显得听话极了。余光里一双腿乖乖张开到最大,随着舌背粗糙地碾过去,脚趾蜷缩又放开。

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停了,只有呼吸声迭起如细密的雨,连绵着让人身心俱湿。何采薇用舌头裹住她,卷起她,侵入她,每一步都出乎她的预料。双腿不由自主地夹紧,伸了手却没有推开,反而按住头向里带,想要找回一点点控制权,反而被拨弄得双腿直抖。要看的材料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自己仰头咬唇还是呻吟到无法控制的样子倒是全被对方看了去。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

颦颦此刻作何感想?何采薇无从得知,只能感觉到一切非常混乱,对方双腿乱抖得仿佛不受控制,手在她头上无规律地乱抓,透明液体滴在她的膝上和地板上,向四周溅开,也许这种感觉叫高潮。

但对于何采薇来说,这场戏的高潮在她抬头看见手机镜头的那一刻。

“你是在拍照吗?你……你拍了什么?!都删掉!马上删掉!”

“薇薇,你冷静点,”颦颦越过手机俯视着她,“我只是觉得太刺激了,想要录下来,吓到你了吗?对不起。”

颦颦放下手机,捧着她的脸,语气异乎寻常的温柔:“我已经删掉了,都删掉了,不用怕。我是律师,不会违法的,相信我。”

“那把手机给我。”何采薇把自己撑起来,直直地盯着手机。

颦颦微向后缩,略一停顿又把手机屏幕转向她,“你看,我已经删了。这些视频都不是……”语调尽可能放得轻缓,“手机是个人隐私,不能给你。”心里仍回味着刚才薇薇从自己双腿之间探起头,嘴唇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渍,两眼直勾勾地望向自己。忽然很想把眼前不依不饶的人按在身下。

何采薇伸手要抢,颦颦手腕一翻,手机平稳地落在床上。追到床头,颦颦倒也不急着抢回来,贴在她后背看她一遍遍试解锁密码,手搭上腰际,头抵上脊梁,带着哭腔开了口:“我当时没想太多,忘了先问你意见,薇薇,对不起……最近我压力很大,整个人状态不好。”没感觉到抗拒,就慢慢环住她,在耳畔继续道:“我只有和你、和你待在一起才能放松点,马上出差了,我想着录下来……”

何采薇僵着不动,思绪纷乱如麻,犹豫之间,又听见身后低低地飘来几句:“以我们的关系,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依赖你,对不起。我们还能继续吗?”

不能。何采薇想,但这句话如果说出口,好像会把她们生生劈开,冷峻的空气会挤进来,带走所有水分。她宁愿沉默如颦颦此刻紧抱她,吻上她的后颈,打湿她的衣服。她把手机丢开。

颦颦沿着她的脊柱一节节往下吻,又轻又慢,好像打算吻到地老天荒。她闭上眼睛,一点点放松自己,整个后背都在痒。她准备攥住床单,不料颦颦先她一步压住了她的手。她想象自己现在姿势,双手被按着,上半身趴着,下半身立着,裤子将将挂在膝盖。这只在揉捏自己臀部的手,片刻之前还举着手机。羞耻心是最好的春药,她一动不动,任由颦颦舔弄,舌尖带出湿润的尾音,被沉默放得极大。

睁开眼,尽管是颠倒的,眼前的场景仍然极具冲击力:唇与唇水乳交融,不分你我。她猛地意识到这就是颦颦录下的场景,理智忽然回归,逃也似的脱离这间潮湿的房间。外面天已黑了,地面仿佛不曾下过雨,唯有腿心的黏腻叫她回想起站在窗前的心情。

何采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单元楼门口的,浑浑噩噩,直到被强光晃了下眼睛,惊得一激灵。

“妹妹!你走夜路当些心哈!”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开,头顶的声控灯猝然亮起,“好巧,是你呀!夜宵,吃不吃?”来人从电动车的外卖箱里拎起一大袋饺子,热气捂得透明塑料袋上净是水汽。何采薇只是木木地晃晃脑袋,胡乱应了两句,便上楼了。她一级一级数着台阶,耳朵却听着最底下的动静,一阵噔噔声渐渐逼近,她赶紧加快了脚步。路过某层,没由来地想起这女人的微信名字,符苹。

何采薇已经知道这就是女人的真名,读起来很容易联想到浮萍,无端生出漂泊之感。符苹偶尔会做点夜宵,招呼她来吃,何采薇拒绝多了也不好意思,最终还是去了,边吃边聊两句闲话。符苹不过大她几岁,却比她早工作好些年,在社会里浸泡久了,在她面前总像个大姐头。

她走得太轻,楼道里阴阴的,手里的钥匙总对不准,一阵风幽幽掠过,她感觉自己也跟着飘走了。一串金属拧转的声音,接着一点干净利落的关门声,她猜符苹已经进门了,眼前却还晃着那袋热气腾腾的饺子,给顶灯一打,亮晶晶的。她想起正常下班的时候,楼道里油烟与香味缠绵如许,穿行其中,恍惚以为还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推开门桌上就摆好了饭菜,暖黄的光晕下油亮得晃眼,一句“放学啦?”随着脚步一起落下,末了,一点轻巧的关门声。

何采薇定神一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没开灯,桌上空荡荡的。

直到她按亮手机,发现客户发来一条微信,只用几个字就否定了她周末加班的所有意义。打开热水器,绵密的水滴像一场人工降雨,从头到脚,她又回到一团潮湿的空气里,这时她才有了活着的实感。眼泪和她的感受一起奔涌而出,凝成一股股水流,从锁骨淌到耻骨,沿着脊柱一节节下落,心也在跟着下落。落到胃里,她开始惦记上没吃到的夜宵,或许可以去找符苹?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勤快翻看微信,等符苹做了夜宵叫她。只是符苹最近似乎很忙,夜宵也不做了。准确地说,那其实是晚餐,外卖员的饭点自然不会和大家一样。她略一滑动,又看见熟悉的头像。颦颦自那之后没有再联系她,她也没有由头去问,但偶尔会被隐秘的不安驱使着敲下几行字,旋即清空对话框。

在一个晚霞染红天空的周五,何采薇下定决心回请一次符苹。

她其实不太明确地知道符苹爱吃什么,但从过往的夜宵菜色中推测符苹大约是北方人,对面食格外偏爱。下了班,她一边排队一边在微信对话框里删删改改,最终只是简单问了句是否有空吃夜宵。买麻酱糖饼的队伍行进如此缓慢,让她想起过于流心的第一口糖饼,糊住嗓子,只能一点点咽下去。时间被拉得太长,显得她翻看手机的频率没那么高。何采薇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怕符苹拒绝她,怕过了这次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开口求助,怕颦颦忽然的联系。她没能解锁的手机里是不是还有没删掉的视频或者照片,这种念头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完全咽下去,只是糊着嗓子,让她呼吸不畅。

一条语音消息发过来:“今天啊!今天没问题的,我今天跑完晚高峰就休息!夜宵不跑啦!”

背景音非常嘈杂,她此刻所在的队伍也是,嗡嗡的却不再使她心烦,她抬头看向天边,那里一片金红交错,无端让她平静了点,好像沾染上些许轻快明朗的尾音。为什么符苹这么高兴呢?

她常常有这种疑问,只是今天特别强烈,因为语调比以往还要上扬一个度。她把麻酱糖饼放进微波炉,等待“叮”的一声,红糖的香气就会蔓延开来,指尖隐约触到一丝热气,像一个美好而愉快的周末的开端。

何采薇敲门的时候,符苹已经摆好了蛋糕,正在考虑怎么插上蜡烛。看见何采薇手上拎着东西,有些意外:“来就来吧,带什么东西!哎呀,好香喔!”

“下班顺道买了点糖饼,就想着当夜宵一块吃了,”她把纸袋子打开给符苹看,又忍不住看了眼蛋糕,“苹姐,你今天是过生日吗?生日快乐!早知道给你带蛋糕了。”

“诶,不用不用,我就是想着过生日稍微休息下,吃点好吃的,开开心心哈!”符苹把蜡烛小心地插在中央,“连着跑了好几晚,总算把蛋糕钱攒出来了!我每回经过这个蛋糕店都停下来看几眼的,可算吃上啦!”

何采薇看着这个小小的蛋糕,火苗轻盈跳跃,久违地生出了点雀跃的感觉。趁着符苹闭眼,她凝神看女人的脸,眉眼弯弯,嘴角悠悠上挑,喜悦又虔诚。真好,何采薇忽然理解小小的、确定的幸福拥有多么惊人的力量,她自那天之后从未如此放松,可以暂时放下不安的感觉,沉浸在烛光里静谧的一刻,只为庆祝的一刻。

火苗忽然熄灭,她恍惚以为隐秘幽微的心事也被吹走了,一阵轻松。

符苹和她对半分了蛋糕,“我跟你讲,我最近运气特别好!没有一单超时了,地方也都熟悉,没迷过路!我想有点晚了,这款蛋糕会不会卖完了,结果我刚好买到最后一个!”拿起糖饼咬一口,稍有些口齿不清,“而且你今天还请我吃糖饼,正赶趟!嘿嘿,这个运气该买点彩票的哦!”

“那我也运气很好,沾了寿星的光,吃到了蛋糕!”何采薇应付完嘴唇上的奶油,也拈了块糖饼,热了一遍饼皮更干更脆了,红糖和麻酱微微流心,香气混着甜味咽下去,仍旧糊着嗓子,“这饼子挺甜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符苹喝口水,瞅着吃了一半的麻酱糖饼:“我就喜欢甜的!你不知道,我妈特别会做甜的饼子,小时候我天天盼着过年,过年就能吃到我妈做的甜饼,芝麻的、红豆的、白糖的……红糖的也有!一出炉子,那香得,全村都知道我们家烙饼了!”

“阿姨好厉害呀,我听得都馋了。”

“她特别厉害,别人教给她配方,她自己琢磨琢磨就能做得很像样了。没有人教,就自己想些新花样。馒头包子饼子花卷,都做得很好,别人都卖不过她!”符苹又咬一口糖饼,“我在旁边偷偷学她,可是没有她那么厉害,总吵着让她教我。”

“我吃过你做的!很好吃啊,你也很厉害的。”

“哎呦,那你是没有吃过我妈做的!等她出来了,你一尝就知道了!”符苹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嗯,她现在在监狱里,快出来了。”

迎着何采薇好奇又不好开口的眼神,符苹补充道:“其实也没什么,我高二的时候,她把我爸杀了,最后判了7年。她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我爸那个人,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喝酒,我妈挣几个钱都拿去买酒了。”

“那你们家就靠着阿姨挣钱吃饭?”

“差不多吧,有时候其他长辈也会给我塞点钱。我妈不容易,我爸喝醉了摔东西、打人,没喝醉的时候要钱,没要到也打人。她那个时候肯定是没有一点办法,没有活路了。法院判的时候,都说要给她轻判的。我妈妈不是坏人,我最知道她的。”

何采薇把手搭在符苹手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憋出一句“我信”。好在符苹也不太需要安慰,一边嚼一边开口道:“这个饼子很甜,我妈肯定会喜欢,到时候我给她带点过去,没准尝一口她就知道怎么做了!”

“那我发你地址。”何采薇一边发一边不太确定地开口问,“那你后来怎么办?继续上学吗?”

“没有,没钱上学啦。我当时觉得没啥,就出来打工了,想想挺自由的。我妈倒是想我继续读书,要我找亲戚借钱。我觉得我得接过担子,开始挣钱了。我还有个妹妹呢,比你小一些,还在读书。”

“你其实是想上学的吧?”

符苹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笑:“那个时候其实还好,打工的时候又觉得还是上学好。我的工作都干不长,有个奶茶店的店长偷偷告诉我,现在没人要高中都没毕业的,他是看我可怜。我供妹妹读书,自己也想着攒一点以后可能考个专科本科的,嘿嘿,我上学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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