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花时最忆君(下)
未等范闲归来,便是他与叶灵儿大婚,庆帝也终于解了对他的禁令。他却并不喜悦。
被送走的念念成了悬于心外的牵挂,这空旷华丽的牢笼又要关进一个新的猎物。
他站在内库出产的玻璃镜前,那镜子清澈的倒映出镜前的一切,纤毫毕现。那一身红衣明艳,金丝刺绣的龙纹栩栩如生。衬托他多些艳色。原本清艳的脸,看起来也多几分欢喜。
李承泽心若死灰,古井无波。他抚着镜中人,想起人人都道他和范闲隐隐相似。仿佛透过这面镜子看着范闲。
可能他会挂个虚假的笑容。喜滋滋的祝贺他新婚之喜。再说些口不对心的话。
这样范闲远在江南,久不相见,反倒是件好事情,毕竟范闲是那样惹他生恨。
“安之…………”李承泽哑着嗓子轻道:“……恶心……”
乱伦背德,恶心,渍!他终究需要一个妻子,作为一个男人。他要与这世间男人一样。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何况他也无法拒绝。
婚宴之上,他面带微笑,听着众人庆贺,新房之中,他的王妃羞怯的看着他。叶灵儿虽然平日洒脱,可是今夜新婚,还是染了小女儿家的慌乱。
李承泽和她对饮交杯酒后,两人一夜无话,任凭那双龙凤烛燃尽一夜。却是龙烛先灭。
寓意不详。捧烛而来的侍女低垂着头,而李承泽看着那根龙烛,心想他还有半截凤烛也未燃尽。这大抵便是天命了。
他恨这世间命运。
叶灵儿梳了妇人发髻,穿着王妃服制,随他一起进宫拜见庆帝。站在他一侧温柔小意。他们自幼相识,对对方也算知根知底。相处起来也并无隔阂。
除了李承泽因处理江南一事常常在书房呆至月落西斜。他和范闲的博弈中步步退让,范闲的血腥手段已经将他手中大部分势力都清理干净,剩下的也都蛰伏起来,避其锋芒。
失去对内库的掌控,每年损失的钱财可算难以估量。李承泽心知那个女人必要疯癫。范闲逐步夺取李云睿的所有。而他李承泽本就要死的,泼天富贵又能享受几年。
李云睿提前赴京与他相见,劝告他与太子联手时候,他自称要思虑一番,却也很快应下。
与这个看不起的弟弟联手,他还要压着不快。知道那个人所有苦心谋划都是为了这个废物,这个荒淫怯弱的废物,磨砺他成一把真正的利剑,然后镇守天下。
他心里又嫉又恨,看的越清越痛苦。两个夺嫡皇子的结盟便是因为范闲一人。为了共同对付那个人。皇权之争,向来残忍。
而他可以信赖的李弘成,却已离开京都,去边疆从军。不顾苦寒。当初北齐和南庆接连出现祥瑞之事。一代大宗师苦荷亲至南庆京都收下范若若为关门弟子。失了未婚妻的李弘成吐血后大病一场。后便毅然离开。
曾经醉仙居抱月楼,流晶河上打滚的风流客,已经洗褪胭脂味道。而叶灵儿再忍不住逼问他。
“李承泽,你真当我是你的妻子吗?”没有声嘶力竭,只是水榭中的家宴上,叶灵儿只是语气淡淡的轻问,神色黯然。
四周的家仆都静静守在九曲桥上,也听不得他们言语,浓郁夜色里,只能看那烛火摇动映照重重纱帐中隐约的人影。
“你是我记在皇室家谱上的正妻,我也并未纳妾,灵儿,今日为何这般问。”
叶灵儿撩起自己的广袖,白嫩的手臂好似新藕,上面一颗艳红的守宫砂还倔强点缀其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如果当初,你不愿娶我,那我宁可去边城军中,再不回这京都。也好过这般。”
她知道要嫁给李承泽也并不意外,以她的家世婚事自然不由己,门当户对的同龄之人,也便只有几人。她也曾仰慕过李承泽的文采,李承泽那张清艳清贵的脸,也足以让人少女心怀旖念。知道真的订下婚事时,她每每看见李承泽,便想,这是她的夫君,这是她要共度一生的人啊!她带着言不尽的欣喜和柔情嫁给这个人,得到的却是无边寂寥。
“我是终究要死的人。”李承泽温柔笑道,他眼眸深沉,却似寒星:“我不愿拖累你,若是我死了,你再寻一个夫君,他便不会看轻你。”
“谁敢杀你,谁能杀你?”叶灵儿颤抖着问道,言语中已经带了泣音。“你是天家皇子。”她说完便恍然大悟,如被当头一棒。
李承泽含笑平静说出那个结局,无法接受的却是叶灵儿。“为什么……承泽,为什么还要争呢。”
“因为我没有退路。”李承泽的表情恢复冷峻的脸上,眼中是疯狂的恨意:“不争,我便是束手就擒,他们亦不会放过我,围猎时候,呆愣的猎物便会躲过被吞吃的下场吗?血肉被吃尽了,皮毛也要变成狩猎者穿在身上炫耀的战利品。被利用的彻彻底底,可谁会同情那个猎物。被吞噬掉的废物没有价值可言。”
“灵儿……”他嘴唇微颤:“不要怪我,我只爱过一个人。我死后,你便不是我的妻子,还会有其他的人做你真正的夫君。”
“是我无能。”
叶灵儿趴在他怀中忍不住眼泪,可又不愿发出过于哀切的哭声。只是颤抖着,伴随着小声的呜咽泪水浸透薄薄的丝绸,染他肩头温热一片。
不能说的是那碗绝嗣的汤药太烈,太痛。不似那碗失效的避子汤,本就是剧毒,因为是被放弃的废物,可以无所顾忌的去折磨。已经彻底毁了他的一切可能。无论是作为男人,亦或是…………再赐给他一个妻子去折辱,是无声的嘲弄。
李承泽抚摸着叶灵儿乌黑的长发,安抚着他的王妃。他知道叶灵儿的真心,这个被娇养的纯真可爱的姑娘,一直保存着少女的天真,才好被轻易蒙蔽。
他心里的恨意无法估量清楚,庆帝他不敢恨,因为知道毫无用处,只能加倍奉送到范闲身上。
“你让我不能爱……”李承泽的视线漫过纱帐后隐约可见的湖泊,看着旷远的天穹,却总能窥到宫阙楼台,这天之边际。他好像身处囚笼之中。也本就是囚笼。
叶灵儿哭累了,整张面容都散着桃花般的绯红,尤其是眼尾。可怜且憔悴,便越像风中瑟缩的花。将要零落的无奈,只能紧紧抱着她的枝干。
“承泽,为何要争呢?”
她还在呢喃着这个永远得不到答案问题,或许若干年后才能猜测出来。李承泽给了他能给的一切,尽量不去亏欠这个女子,尊贵的身份权柄,以及足够的尊重体面。叶灵儿却还是不甘。
也仅止于此了,养在别院里的念念仍是对叶灵儿的背叛和打击,所以只要他还活着,便不会让叶灵儿知道念念的存在。
可是那是他李承泽的女儿,本该是尊贵的郡主,被供奉的祥瑞,却只能躲在京郊的别院内,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念念,是不是长高了些,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自己走动。只能从暗卫送来的消息里知道些只言片语。
思念好像野草在心中蔓延,渴望见到他的女儿,但是只有不见,才是对念念最好的爱。他恨范闲,恨到怨毒。恨范闲打断他的腿,他还要用手指攀爬,磨的十指鲜血淋漓。恨他不能和他的念念相见,虽然这本就是他从范闲手中偷走的。
亲兄弟,乱伦。被迫娶的妻子耽误的光阴。这些恨林林总总全都加到范闲一人头上。他已经要不堪重负,好像只有恨范闲才能发泄出内心不甘的惆怅。
范闲垂死时,他亦是冷静的说:“范闲不会死。”
回京都的路上,被人伏击,甚至动用了守城的弓弩,但范闲还是杀尽了敌人,却还是损失惨重。自己也奄奄一息。
这事却与他李承泽毫无关系。他那天刚寻了机会看了念念,逗着自己女儿。念念向来反应迟钝。却主动喊了一声爹爹。
“若是你母亲也像念念那么乖就好啦,那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嘴巴又能说会道,爹爹总是争不过他怎么办。”李承泽问着念念回答不了的问题。又只能放下念念离开。
范闲伤刚好些,便开了鸿门宴,请了太子,三皇子,自然也是有他,这一桌人心怀鬼胎。却还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气氛越发松快。
但也是这场宴席,他手下家将,那些顶尖高手,皆被范闲截杀。他朝堂上的势力,低于六品者,也都被监察院巧立名目带走。
他之心血,苦心绸缪数载,一朝去十之七八。他知道范闲的无情,也知道范闲的狠辣。却不知道范闲是这样的,肆无忌惮的去摧毁他的一切。
“不是我。”京都伏击范闲之事,长公主那个疯子根本没有告知他,他知道后两人甚至大闹一场。“你可真恨我啊!”
他不明白范闲如叶灵儿一般要他放弃争,他也不愿争,他想陪着他的念念好好长大。看着她嫁人生子,一世安好。但是这两个看不透的傻人,却一步步把他送上真正的绝路,以为抛尽了他的筹码就能拉他下赌桌。
可是还有放贷的恶犬,逼迫他的手摁上代价高昂的借条。去开下一盘必输的局。
“是朕动的手。”庆帝倚着炕桌,表情纹丝不动,无动于衷。甚至还散漫地翻过手中书页。
“如果不是朕的纵容,他怎会有那个胆子。渍!你难道也要像范闲一样,为了一条死去的狗,要除尽所有添上一脚的人吗?”
“甚至朕。”
李承泽额上忍的青筋乍起,他面色死白,他内心疯狂呐喊,是,我便是恨不得除你而后快,你才是真的疯子,怪物。
把所有的儿子通通丢上斗兽场!然后在看台上抚掌大笑,还要装模作样的对台上表演的无知者表达几分怜悯,再丢些诱饵。看群兽争食撕咬。
哪怕被揭穿,也只会冷冷嘲讽拼命之人愚蠢,甚至高高在上的轻蔑反问,若非我的血脉,也没有争夺的资格。
是的!台上的斗兽博弈还能喘息,而台下是无数血食被撕碎的骸骨。
在朝堂漫不经心的一言一语,是比战场更血腥的刀剑。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争抢的却是虚无缥缈的权利,金钱,统称为欲望的毒药。
他是早被放弃的棋子,只是废物利用的被推上战局,李承泽,本就是弃子,迟早被撕成碎片,化成最后出现的崭新怪物的踏脚石。
早该明了的,他连自己,都不能救,那些依附他的实在过于愚蠢。他是如此无能又无用啊!只能臣服颤抖。递上一切。
“你不是已有叶家了吗?朕不是给了你叶家?”庆帝语带不满,他放下书,身体前倾,仔细看着跪倒的儿子:“叶灵儿,已经是你手中的筹码!这还不够吗?”
“退下吧!她此刻在你母妃宫中。”
纵然鸿门宴与范闲一番深谈,两人不欢而散。但再受庆帝一番敲打。初十在大皇子府中再会。李承泽带着叶灵儿也能笑意盈盈。维持表面和气。
“那安之你觉得那些生而浑白的祥瑞是什么?”但是李承泽寻了间隙,向范闲问道,他托着下颌,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范闲想起现代科学的解释,但是如今这个时代的人是没有这样的意识,而且笃信这是神明恩赐。他微微一笑道:“故弄玄虚的把戏。”
“不过是一种病罢了,甚至算得可怜,人若患之肤发皆白如雪,却也脆弱敏感,眼多赤红,也有浅蓝银瞳,但眼睛是生来有疾,视物模糊,不能见光。否则会刺痛流泪。”
李承泽笑意越发勉强,他顿顿哑声道:“安之你真是博闻多识。”
范闲拿不准李承泽是在讽刺他还是单纯好奇,他又补充道:“此病多发近亲而婚者,血缘越近,基因之中缺陷越易发作。”
他叹道:“并非亲上加亲为妙,只惜幼子。”
他是想到他和林婉儿本就是表兄妹的亲缘血脉,故而忧虑。但李承泽已是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到离开时都闷闷少言。
“原来是身患重疾,只是惩罚,惩罚这份背德。从来不是什么福气。”李承泽心道:“惩罚么……呵……安之,你可真会诛我的心”
李承泽想透了便不敢轻易死了,至少不能卑微无能的死在此刻,被断首的毒蛇也能跳起来给敌人最后一击,他不能这样把希望全然寄托在别人身上,死在庆帝的安排下。
他急急而行,身后的侍卫为他撑伞,却也还是挡不住随风的细雪。
他的蓝衣湿了大半,连脸上都被打上雪痕,如同刮骨。这偌大王府空荡荡的可怕。他需要徒步穿行若久才至主院。
婢女连忙为他送上擦洗的软布热水,替他解了湿衣换上轻便的长袍,方便他一会沐浴。
屋里熏着他最爱的香料,作用是平心静气。他愣愣接过被人递到手中的茶水。却因为意识还沉浸于思虑之中,而疏忽打翻。
服侍的婢女立刻跪倒神色慌张道:“殿下饶命,罪婢知错了。”
李承泽见她如此惊慌又可怜的模样,本来迟钝的怒意也突然烟消云散。这也本就是他的疏忽。更是想到了念念。
这个青春正好的女孩子,被卖入府中为奴为婢。卑躬屈膝。而他的女儿呢?如果他死了,念念固然有个郡主的封号。可是一个罪王的女儿,在权利的角斗场上,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可以轻易被人玩弄支配。如果想苟延残喘,只能像他一般同样卑微的祈求那些敌人的一丝怜悯。
他张张嘴,脸色晦暗不明。也是因为大雪,室内昏昏,那个婢女根本不敢直视他,只会低着头瑟瑟发抖,听他的宣判。
而其他人也只是静默地等着李承泽暴怒后对此人的惩罚。
李承泽挥挥手,示意上前的侍卫退下,“罢了!些许小事,至于哭的这般晦气。”
便是不予追究的意思了。
等到温热的水逐渐把他包裹其中,他面目在蒸腾的热气里逐渐模糊。许久才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
到庆帝大发雷霆把长公主圈禁,把太子派往多毒的偏僻之地。他震惊的差点没端稳手里的汤水。木愣愣的看着他的父皇把真正疼宠的太子彻彻底底打入尘埃。恨不得置之死地。丝毫不留情面。
他不知道为何庆帝会这样愤怒,但是朝堂上庆帝疲惫又暴戾的连说数次恶心。他心里生起一个隐晦又恐惧的结论。但是根本得不到证实。那个男人也不会允许还有能证明此事的人活着。
李承泽就这样默默看着曾经的敌人黯然失色。可他深知念念的身世才是最可怕的密闻。便忍不住生起物伤其类的哀叹。
或许是血脉里一脉相承的疯狂,明明都是怪物,疯子,却还忍不住更狂妄的奢想,互相亲近。抛却礼法,并付诸实战。
庆帝离京前,最后一次召他相见。听那个中年男人淡淡的声音问道:“祥瑞,不过是近亲而婚的重病。”
李承泽知道范闲的话瞒不过庆帝耳目,这个男人守在深宫,却暗知天下,束缚的手段,已经到可怕的地步。
可是这番话中的意味,李承泽握紧拳头,他已经知道那个女人和太子暗中的谋划,他借着叶灵儿的爱意撬动了叶家的野心。毕竟庆帝对叶家的打压也已经让叶家忍无可忍。
这个男人,就要死去了,死在那个遥远的庆庙,那里有五千精兵,有九品上的将士,有两位超凡脱俗的大宗师。这些可怕的敌人,等在那里,织一张大网,只为这个男人的性命,也不算辱没。
他很快就能解脱,很快就能陪他的念念一生,那个温柔软弱的太子,他的弟弟已经承诺他一个还算不错的结局。
李承泽日后只是一个修书讲学的闲散王爷,哪怕被圈禁在京都,可是他爱书爱美食爱他的念念。便是此生不离京都又如何,他心中充满了对光辉的未来的迫切渴望,想起来都兴奋的发抖,但前提,是他身上压着的大山被彻底挪开。
就是这个男人的命,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虽为父子,不像父子,说是君臣,不像君臣。什么都不是,只有恨。
“是范闲罢!”庆帝一槌定音道,他强压着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肌肉,于是整张脸显出一种怪异的狰狞感。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都要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丑事,疯子,疯子。”庆帝揪起李承泽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拖拽起来,李承泽微长的刘海遮盖住一半面容,他眼眸低垂,脸上没有表情。
“背德乱伦,恶心!”庆帝压抑住咆哮:“还有那个孽种!”
“朕宁可你杀了他!谁给你的胆子,去灌醉你的兄弟,去…………”
他把李承泽扔到地上,心里生出浓浓的疲惫感,长公主和太子之事,他可以肆意发泄,可以差点把李云睿生生掐死,更是愤怒于太子的妄想和举动,你怎么敢!我都不敢!但是李承泽。
庆帝从未正眼看待的耻辱,当年李承泽出生时,他去庆庙之中问大祭司。那日下了雷雨,庙中清幽,但头顶雷声阵阵。
大祭司顶着一张庄严肃穆的脸,冷声道:“这是惩罚,是神庙对陛下你穷兵黩武的惩罚。陛下所造杀孽过多。报应至皇子身上。”
庆帝当时怒而抽出随身所带短剑,架在这个胆大包天的人脖间,但大祭司眉头不动,只是微闭眼眸,等着暴怒的帝王随时夺走他的性命。
“朕只是为了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天下分裂,各国年年陷于战火,若朕千秋一统,会少了多少无辜牺牲者。”
“为何上天要降罚!朕一心为天下百姓。谁能罚朕!朕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