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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头头是道

 

李壮在门外无所事事地踱步,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还不见人出来,以为杨戬也在里面睡上回笼觉了。

她才要扒开门缝偷看,那边哮天犬便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说是与迢国族长派人来请杨戬前去叙旧,杨戬虽说不太耐烦,但不知为何还是应下了。沉香也已经醒来,缠着杨戬要跟他一起去,表面上说是离不开他,实际上就是贪玩儿,不想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罢了,杨戬也不戳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带着他一起动身。

与迢国,大荒之南最尾端,矗立神山一座,共绵延八百余里,山巅瑞兽纵横驰,绚烂仙气腾霄汉,东隅湖波碎金流,西屿玉树果实繁。有一上古神族深居此山,其名——木鸟,有人首鸟身,爪似雉鸡尾似孔雀,死后心脏化作乔木,或随波逐流,或迎风而立,该族王姓——姞,现任族长姞璩,已继位二百余年。

王城外族长及其家眷亲迎,排场倒是够气派,只是沉香见杨戬不胜其烦,还要顾念礼数给几分薄面,不由觉得奇怪,再移开视线看那姞璩,白发苍苍,髭须如霜,容如八旬老者,其目如炬,锐利毒辣,颇具老谋深算之态,且周身仙气缭绕,观之法力亦非浅薄之辈。可他态度略显倨傲,不咸不淡地朝杨戬施了一礼后,紧接着又白了他一眼,领着一大帮人走在他们前面,虽是带路,却又不与他交谈。

“哎呀——这老头儿什么态度?”沉香的无名火“蹭!”一下窜上来,挺起胸膛抻长脖子就要上前评理,被杨戬反手扣了回来。

杨戬脸上的阴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忍着笑道:“不可无礼。”

“哦……”沉香表面敷衍,私下里却与哮天犬窃窃私语,“哮天犬叔叔,不是说与迢族长请舅舅来是为了叙旧吗?我怎么觉得他俩好像有仇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以前也没听舅舅提过这边的人和事啊。”

哮天犬防着杨戬,小声道:“云华仙子你知道吧?”

沉香点头:“知道啊,外祖母,娘和舅舅都跟我说过。”

他继续道:“云华仙子生前与姞璩的祖母公羊翡是金兰之交,公羊翡嫁到与迢后,日子过得是如履薄冰,幸得云华仙子接济才不至于丧了命,后来公羊翡奉命上战场,云华仙子暗中襄助,与她更成了生死之交,二人感情甚好,直到仙子亡故,公羊翡为她守灵十年,现在还斋戒着呢,素日里姞璩都称主人为二叔,你别看他长得老,其实还不到八百岁,主人都能把他生出来。不过仙子驾鹤西去之时主人年纪也不大,跟公羊翡没见过几次,二人皆是因为仙子而爱屋及乌罢了,实则关系并不算亲厚,甚至与迢这些年见主人风头无两,还心生畏惧,比起往日,更加恭敬了。”

沉香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哪儿恭敬了?”

“只是姞璩一人对主人心怀不满罢了,你听我说完嘛。”哮天犬滔滔不绝道:“坏就坏在姞璩的小儿子身上了,这人是个死脑筋,也不知道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早些年跟主人手底下一个草头神私定终身,但是姞璩嫌人家是妖怪,死活不同意,主人也劝那草头神与她这与迢情郎断了来往,她性格执拗就是不听,姞璩这小儿子打小懦弱到大,对他父母唯命是从,没想到竟也是个硬骨头,被姞璩用家法打得半死不活也不愿意与她一刀两断,最后主人力排众议促成了他俩的姻缘,加上公羊翡也十分赞成,姞璩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谁承想大婚前一天,新娘扔下一封书信就逃跑了,信上的话伤人得很,后面的事你也能猜到了。”

沉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情缘,她为何说弃就弃?”

“那谁能知道?其实这人本来就不老实,主人清楚她是什么德性,本以为她就此收了心,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其实咱们也不是山中人,怎能知这山路有几条,山花有几朵呢。”沉香笑嘻嘻道,旋即又问:“所以姞璩这小儿子因为此事一蹶不振,他每每请舅舅过来,是为了让他帮忙劝解一二?”

哮天犬点头:“差不多吧,这孩子顾念着主人从前的恩情,总是要听他说两句的,但没过两天又打回原形了,闹绝食、跳河、割腕,什么他都干过。”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啊,这法子治标不治本,这姞璩把舅舅当什么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沉香不满道,尔后想起一桩事,又问:“那他家里人是什么态度?”

哮天犬:“那肯定是极力劝阻啊,你这不是废话嘛。”

沉香没再多问,摩挲下巴若有所思。

杨戬瞥了二人一眼,道:“你们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听得见。”

闻言,沉香和哮天犬脸上浮现出一抹不自然中带着尴尬的笑容。

少顷,一行人已经来至姞璩的幼子——姞楚的卧房前,姞楚闭门谢客,服侍他的人也被拒之门外,柱础旁还搁着早已凉透的饭菜,姞璩朝里面道杨戬来探望,姞楚都不放人进屋。

沉香一瞧他舅舅的脸色,都知道他大抵很看不上这个叫姞楚的公子。

沉香眉梢一挑计上心头,笑着朝姞璩拱手作揖道:“姞族长,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在下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绝不会让令郎再这样颓废下去,您不如让在下一试?”

姞璩一愣,这才注意到从方才开始就一直跟在杨戬身侧的沉香,第一眼便没什么好感,因为他身上有他最讨厌的机灵劲儿,但他年纪轻轻便夸下这等海口,倒是让他有了兴趣:“此话当真?”

“沉香。”杨戬蹙眉,难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训斥他:“不要胡闹。哮天犬,送沉香回天庭。”

沉香抱住杨戬的胳膊晃了晃,“舅舅舅舅,您让我试试嘛,要是劝成了,您以后不就不用在百忙之中还抽空来这么远的地方了。”

这话倒像在给姞璩上眼药,但见他果然略显不自在地咳嗽了声。

杨戬脸色很不好,但架不住沉香软磨硬泡,加上公羊翡身边的侍女来请杨戬去前殿小聚,他便渐渐松了口,只是在临走前附在沉香耳边低声道:“姞楚若对你不敬,不必瞻前顾后,直接打,他在你手上过不了三招。”

“舅舅,您这不是得罪人嘛。”

话音未落,脑袋就挨了一扇子,蜻蜓点水一般,不疼。杨戬没好气道:“不要委屈自己。”

俄尔,众人离去,既然无法推门而入,沉香便化作一道仙气从门缝穿了进去,室内与室外当真是天差地别,室外天光大亮,室内昏暗无光,但依稀可见屋中陈设华丽,空间也宽敞,绕过堂屋与暖阁,沉香来到里屋,仰头见三尺白绫挂在房梁,一青衫公子脚踩太师椅,双目垂泪,手握白绫,慷慨赴死。

沉香镇定自如地扫了他两眼,随后若无其事地坐到案几旁,端起杯盏细呷了口茶水,又拿起手边的瓜子吃了起来。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姞楚的注意,他被沉香的贸然闯入吓到,暂时放弃伤春悲秋,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你谁啊?凭什么坐我的椅子,喝我的茶,还……嗑我的瓜子?!”

“呸……”沉香吐出瓜子壳,紧接着又咬开一颗,道:“寻死之人皆是心无旁骛的,你管我做什么?反正你都快与世长辞了,就算我睡你的床也跟你没关系了,怎么,你还想让我把这些身外之物烧给你啊?我报酬很高的,你付不起。”

姞楚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他有什么旁的本事,但有一点他一眼即能看破,那便是这厮气人的本事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界之内无出其右,他自尽的心思也被磨了大半,只剩一肚子的火,“你他妈到底是谁啊?”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沉香拍去手上的瓜子屑,起身朝他行了个大礼,“在下无名小卒,刘沉香。”

姞楚略一思索,旋即反应过来,神情又变得落寞,不复方才的盛气凌人:“原来是真君的外甥,久仰大名,想必是同真君一道来的吧。正好,等我死了,你帮我转告真君,承蒙他不嫌弃,这些年对我一直颇为照顾,姞楚心如死灰,无法报答他了。”

“我还以为你的活动范围只在这置锥之地,原来对外界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啊。”沉香又大大咧咧地坐了回去,道:“省省吧,你要想死早就死了,想死还不简单,需要拖到现在?想死快死,正好我在这里,还能及时喊人来给你收尸。只是你可是仙体,光是咽气还不够,我有个法子能让你死得更彻底,想不想听?”

他明摆着是在嘲讽,姞楚若再说一句愿闻其详,那当真是脑子进屎了。

姞楚涨红了脸,“刘公子,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你就嘴上留情吧!”

“唉……”沉香叹了口气,“小公子,你以为你寻死觅活是在跟你爹反抗?你的未婚妻不告而别不是因为你爹,更不是因为我舅舅,而是因为你。”

姞楚心口一震,神色霎那间变得恍惚。

“你与那姑娘年少情深,想必也是海誓山盟,至死不渝,说过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之语,也曾共赴鹊桥,黄昏相约。但情意易留,厮守难久,你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却也囿于父亲的严苛,不得不在诸多大事上对他妥协,你的婚事若无我舅舅的介入,恐怕到最后你又要妥协。你应该想过带她私奔,可你离了与迢便一无是处,你难道要她陪你风餐露宿,日日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她还有被你父亲追杀的风险,你是与迢王族之子,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但她与你截然相反。况且与迢是你的母族,你的亲人待你无微不至,你为了一个情字萎靡不振,是为不孝,无法在父亲与妻子之前做出平衡,是为懦弱,几百岁的人了尚不能走出去另闯一番天地,是为无能。我只能说幸好她早早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否则恐要日日受你父亲的刁难。”沉香说话向来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姞楚其实心知肚明,只是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从没有人与他说实话,更无人将他的心剖开,血淋淋的一块肉就被这么剜去,又按下他的头颅让他去认清现实。他的心智忽然就崩溃了,竟嚎啕大哭起来,情绪起伏过大导致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踢倒椅子,脖子被白绫勾住,勒得青筋暴起,眼球外凸,他奋力挣扎着,连自己会法术的事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沉香赶忙化气为刃割断白绫,只听“砰!”地一声,姞楚摔在了地上,十分狼狈。

“哗——”沉香为姞楚倒上一杯茶,水雾袅袅,与姞楚的朦胧泪眼相得益彰,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床尾的屏风,颈项有道两三寸长的红痕,“我真的很爱她。”

不知为何,骂了他老半天,沉香却能体会到他的心情,“我从前也有位未婚妻,在谈婚论嫁前分道扬镳,她与那姑娘一样,是世人口中的妖精,但她却是我见过最纯真最善良的姑娘,可即便如此我爹也不赞成这门婚事,我反抗过,以为她仙逝后也想要殉情。当时年少轻狂,只想着风花雪月,忽略了许多事情,也忘记了我肩上背负的责任不仅仅是爱情那么简单。而且我与她之间有很多道永生永世都无法跨越的天堑,可你们不同。你现在没有你的母族就活不下去,如此便定会受人摆布,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你还不振作起来,想想你活这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谈别的,起码以后再遇到她的时候能让自己更有底气一些,问问她的苦衷和难处,说不定还能再续情缘,成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能成什么事?”

姞楚听了太多劝导和责骂,不是让他死心就是将过错推到他未过门的妻子身上,没有一句是他爱听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顺着他的心说。他垂下眼睑,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半晌,道:“我明白了。”

沉香一看事成,伪装出来的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瞬间消失,他一拍姞楚的肩膀,正色道:“想通了就好,那么现在,就跟我一起大声喊出那四个字吧。”

“什么?”姞楚跟不上他跳脱的思维,不明所以道。

“那当然是——”沉香拖长了尾音,气沉丹田胸腔发力,咆哮道:“我要吃饭!!!”

姞楚或许是头脑发热,竟听了他的话,也顾不上丢人,一声喊叫宛若天雷轰鸣:“我要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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