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又变得红了:白肉被泡进了红红辣辣的汤汁里。
他动也不动地看着身旁的人夹起红色的白肉送进嘴巴里,咀嚼好几下。
“好吃吗?”
“好吃,和外面的剁椒鱼头好像,就是缺份手擀面。”
有两个季节让人十分喜爱,夏天、冬天。但喜爱的并非是季节本身。
喜爱夏天,并不因为它整季的翠绿油亮,充满了阳光的色彩,焕发勃勃生机,喜爱冬天,同样也不为了它的寒凉冰冷,时常有些灰暗的天空,且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属于冬日的气味——像是尘土,像是燃烧的木柴升起的青白的烟。
它们让人感到愉悦,不论绿芽或是枯枝,可仅仅只是愉悦,总不至于到喜爱的地步,于是有了短暂的一个思考:为什么会对夏与冬有着与其他两个季节不一样的特殊喜爱?
回忆给出了答案——对夏、冬的喜爱只是主脉延伸出的细小分支,对于主脉的源头有怎样的浓烈的喜欢,自然而然就会对冬夏两个季节油生出不一样的情感。
于是又蹦出来一个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夏天和冬天?这时并不需要过多的去思考与回忆,当问题从思绪里跃出,答案便随其后了。
对夏天的喜爱始于偶然。
始于偶然遇到的某位人。起先并没不去注意他的模样,只是看了一眼,知道面前的是位人,没有过多留心。直至现在也才想起来当时大致的模样:黑亮亮的短发,稍过眉的刘海,剃去鬓角,留下干爽爽的两只显眼的耳朵。
对他的起始印象仅有呱噪。青蛙似的呱噪,蝉鸣一样的吵闹。
转变发生在一瞬,当耳朵听见了呱噪的呼喊,于是抬起头来向上看去,那时并不知道只是这样看去,会让夏天从此变得如此可爱。
看见了人,同样的人,呱噪的人,站在稍高处,咧开嘴来露出白亮亮的牙齿,两双黑黝黝的眼睛眯成了两道月牙似的弯弯来,正午的金光穿过一旁的树丛,洒在了他的脸上,身上。即便已经记不清他那时该是什么模样,也无法在脑中忘记这样一幕。
尽管时隔多年再次回忆,也仍旧能清晰地看得见当年所看到的一切景象:阳光洒照在身上,照得他衣服外裸露出的皮肤白得发亮,能看见挥动的细瘦的手,随着微微的凉风吹过,黑短的头发在空中轻轻地飘动着,如此松软。能够看得见那时黑黑的睫毛,好像在金光与弯弯的月牙似的眼睛的照射里变得发白,发黄,闪烁着光芒。
于是喜爱上了夏天,从那个时刻开始,对着夏天抱有一份对着他一样的,沉沉的喜爱。
对冬天的喜爱则是必然,但也并不是像对夏天一样,跟随着对他的喜爱就这么喜爱上了。
对冬天的喜爱是有些缓慢的,在几年过去后的某一个冬天里一同出游,京都,东京,札幌,与大阪,拢共四个地方,却记不清在哪了。
只记得冬天黑得极快,下午四时左右就全暗了下来,好像八九点那么黑。那时想着在回到留宿的地方前先买些东西,于是踩着映着路灯橙黄的落雪走在路上。
两个人沉默着走着,他走在前头,即便穿了厚厚的衣服仍旧看起来瘦弱,能看见长长的羽绒服的下摆随着他走动的步伐而前后晃动着。继续走着,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他忽然慢了下来,停在远处,然后从一前一后变为了齐头并排走着。觉得有些疑惑,但没有询问,只是走着。
走着,听着雪地咯吱咯吱传来的声音。穿过一个个同样走着的人,走着。
然后他牵起了手,轻轻地牵起。慢慢摸近,握住,手指头的冰凉传遍掌心,于是看了他一眼,于是感到他握紧了。
不记得是否问了他什么,也许是问了,也许仍旧是那么沉默着。
能够记得他笑了,笑得和当年看见的夏天的笑容一样,同样咧开嘴角,露出牙齿,眯起两弯月牙,只是没有凉风,也不会燥热,但似乎同样看见了夏日里看到的洒在他身上的金色的阳光来,照得如此亮,如此暖。
记得他说了话,却记不清说了什么,像夏天似的,记不清他到底具体是怎样的装扮了。
但却能够长久且清晰地记住了两个画面,记住颤动的睫毛,笑眼,以及两个不同季节的同一个的他所带来的,给予平静冰冷心灵的永久的震颤和震撼。
顺着夏天冬天再往下思考许多,也能够发现许多以往的文字里夹杂的繁密的喜爱,就如弯弯的笑眼,夏天的活力。美好混杂在了肮脏恶俗的文字里,衬托得污泥一样黑褐黏稠的文字里描绘的好不是浮空岛屿一般虚幻,抓不到一丝一缕,而是能够触碰到的。就像在盛夏正午打开了一溜儿的窗缝时那投射在手心里的一丝光亮,和吹进来的,带着水汽,卷起发丝的燥热的风一样,如此真实。
《占有的欲望随时间增长》
一开始他只是对某一位人忽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好感。对人的好感让他感到奇妙,像第一次接触到缓流的冰凉溪水从脚踝爬过带来瘙痒一样,陌生且有趣,促使他蹲下来,睁大眼睛紧盯着波动扩散的水的波纹,想着:好像一只只形状不一的柔软的手。
那一刻陌生的感觉变成了溪水一样的无数只手,而无数只奇形怪状的手又伸长出更加细柔的许多只手指,手指轻点他的心脏,于是心脏变成了凝聚的一团富有弹性的水,向下凹陷,向上鼓起,如此反反复复,激荡着他的胸口。
即便不堵上耳朵,也能够听见耳朵里充斥着“怦怦”的跳动声,清晰得好像心脏不是在胸膛里膨胀收缩,而是跃出来,在他的耳边跳动着。
鲜活奇妙的感受让他学会去接触,去靠近,去拉进。
接触这位人,慢慢接触,小心接触,直到他放下戒备。
然后开始了靠近。靠近与接触有所不同,接触只是偶尔见到他,偶然问声好,使自己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个不算陌生却有些模糊的印象。靠近他则是常常能够遇见了,偶然也好,特意也罢,要时常,要频繁,且不能仅仅只是问声好。
靠近让他开始熟悉他的一切:名字,在哪儿,今天碰到了什么,喜欢吃什么,有什么爱好,以及是什么样的性格与什么样的人。
当靠近接近尾声后,他开始迈步小心地跨进了“拉进”的范畴里。
接触和靠近有着相当的差距与鸿沟,而拉进与靠近的差别是十分微小的,微小到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微小到难以注意,可就是这样的微小,却如此难以跨越,难以攀爬。
拉进与靠近已经不是接触与靠近这样的,虽然很高,几乎一眼看不到头,但有着足够放下脚掌的空间可以向上爬去,只要慢慢,只要小心,接触总会是靠近的。而拉进的道路陡然变得窄小,容不下甚至一只趾头。它没有什么距离,却也折角般忽然变得如此垂直。
拉进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包容,需要无尽的毅力。
他当然拥有这些,于是他拉进了他们的关系。
当他们从靠近变为拉进时,时常说说聊聊遇见什么,抱怨什么也理所当然变成了随时随地告诉他什么,无时无刻不去说什么,和想要说什么时,下意识且习惯性地去对着他说什么了。
这看起来似乎并不值得攀爬所花费的时间与精力,但常常变为必定,百分之九十九变为百分之百的这仅仅微末的变化,对他而言代表的是从“不是他的”变为“他确实拥有了”的结果。
“不是他的”不能够让他感到安心,即便“好像已经是他的了”和“几乎就是他的了”也无法让他感到满足,这种拥有的增长反而刺激了他心中的恐慌,助长了患得患失的气焰。越是“基本”越让他害怕失去,手中掌握的越多,得到的越多更叫他抓心挠肝一样的痛苦。如同看着破陋一个正好能够滚下一枚金币的小洞的装满他得到的财宝的木箱。
因为小洞,他无法享受获得的快感,反而要为了无数的金币而不得不瞪眼看着似乎将要滚下而又未曾滚下的金币。象征富有的钱币碰撞的声音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害怕,恐惧。
担忧不知下一秒或者某一秒就要失去不知道多少他本身拥有的东西。
于是堵上小洞就变得尤为重要了。
于是从靠近变为接进是这样的伟大而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了。
从大概率会想到他而变为第一时间一定会想到他的变化,让他感到酒足饭饱后的餮足。
但他占有一切的欲望随时间流逝而增长,且到了一种即便只略说一二就让人丧胆的病态地步。
他开始想的不是箱子上的漏洞,而是木头迟早会腐蚀,变得松脆,然后“一定是他的”就会变成“可能变为别人的”了。
他开始在没有漏洞的木箱外再钉了一层硬木板。
看着硬木板,他安心下来,可占有的欲望很快又让他恐慌,紧接着他旱了一层铁皮。
他看着铁皮,心满意足,可看到水地上生锈的铁钉,他再次担忧了,在木头与木板与铁皮外又加了一层水泥。
水泥总够坚固,难以腐蚀,但仍旧无法缓解他占有欲望高涨所带来的害怕。于是他加了一层,一层,再一层,与又一层。
无数个一层给他带来短暂的心安,短暂的心安时光里他全身心享受着获得与拥有让他感到不一样的某位人的幸福,而幸福增长他的欲望,欲望促使他更紧地去占有,然后占有带来了担忧。
盛装金币的木盒最终变成大楼,他除了加固又开始了巡逻,忧心哪里可能开始腐蚀,警惕别人想要靠近。
偶尔他能够听见高楼里的金币——他拥有的人——从内里敲敲木盒,声音透过一层又一层传进他的耳朵里——我可以出去看看吗?——可以出去走走吗?——不可以给我开个窗口吗?
——不行,我害怕。他回答。——我怕你变成不是我一定拥有的。——我害怕失去。
紧接着,占有的欲望在对话的时间的流逝里增长,让他开始担忧起里面他所通过努力获得的“他一定拥有”的那位人。担心他想要溜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