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日常
晚上又是在主楼吃的饭,一家人围了圆桌。哥哥果然坐在我右手边,他精神看着比下午才回来时要好些,只是进出还离不开轮椅。爸爸显然心情舒畅,眉间皱纹都淡了几分,看来哥哥的病情应该不重。太太也一扫郁色,不时起身给哥哥夹菜,叮嘱他多吃点。
次数一多,爸爸便说:“他自己能夹,喜欢哪个就吃哪个。你一直给他夹,他都来不及吃。”
阿乐在一旁笑起来打趣:“干爹,不一样的,这是母爱。”
爸爸挑了挑眉,也给哥哥夹了一筷子菜,对他说:“行了,现在母爱父爱都齐全了。你小子好好养伤,都旷工那么久了,快点好起来好上班。”
哥哥无奈地说:“爸,旁边还有两只羊呢,你也不能老盯着我一个人薅吧?”
爸爸也给我和阿乐夹了菜。
“这两只羊还小,能干的活也有限,你得给他们带个好头。”
我们不由也笑起来。
这顿饭吃得轻松,爸爸和太太说着话,哥哥也跟我和阿乐聊了会天。他倒不像看上去那样严肃,问我在大宅里吃用是否都习惯了,听说我住在西边的小楼里还问阿乐:“方伯怎么让阿蓝住西厢去了,主楼不是还有房间嘛。”
阿乐眼神飘了飘,说:“嗐,主楼毕竟人多嘛。我爷爷也是想着西厢清静,适合读书。”
哥哥大概想到什么,点头说:“这样也好,只是进出有些不便了。”
我倒是已经习惯了住小楼,就说开学后就住校了,算起来在大宅里也住不了太久。
“所以,爸爸是让你转学去了澄心?”他反应倒快,又看了眼阿乐,说,“也好。你们俩一起读书家里也能放心。”
这时太太突然说:“之前请了南山大仙算了平安卦,箫至如今回来了总要去还个愿。”
爸爸拧了拧眉,说:“箫至眼下走路都还不方便,你自己去吧。他们年轻人还是少占这些神神怪怪的好。”
太太又问:“那你去不去?”
爸爸责怪似的看她:“我去什么去!他先前信口开河说我命里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如今我两个儿子、一个干儿子都好好的在这,你还让我信他?我没让人把他当骗子抓了已经不错了。你要去就自己去。”
我们都不说话,哥哥皱着眉,阿乐冲着我眨眨眼,我白了他一眼。
哥哥回来后,爸爸终于也有心思带我去看妈咪了。
妈咪看我回家先说了一声:“黑了,瘦了。”又冲爸爸抱怨:“你让阿蓝回了大宅就不来这个家了,我只当你绑了我儿子要跟我们分道扬镳了。”
爸爸叹了口气,说:“你自己听听这话像话吗?”
妈咪斜了他一眼,说:“你今天是送阿蓝回来了吗?”
茗茗拿着仙女棒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角要我去陪她玩,又被外婆拉住了,说:“你哥哥才回家,让他先喝完汤再说。”
知道我们今天要回来,外婆早早炖了补汤。
我跟爸爸一人一碗正喝着。
爸爸说:“他一个大小伙子正是学东西的时候,你成日把他拘在身边还能有什么出息?”
妈咪摸了摸我的脸,心疼道:“你那大儿子不是好好的回家了吗?我是怕我家阿蓝碍了你们的眼。”
爸爸嗤笑:“看你那小心眼的样!他们两个都是我儿子,我还能偏疼了谁不成?箫至是长子,这回在国外吃了那么大苦头,我这个做爹的自然心疼。我们阿蓝从小是个乖觉懂事的,难道我就不疼他了?”
他跟妈咪说着话,又拿了一个盒子出来。
“前些日子家里的事忙,委屈了你们。”他随手把盒子里的红宝项链拿出来给妈咪戴上,“这挂项链我看挺衬你的,你不是有条红裙子吗?配这个正好。”
“你是说哪条?”妈咪喜滋滋地起身去房间要配礼服看效果,便没心思再跟爸爸说我的事。于是我被茗茗拉着去玩具室陪她玩了会。
晚上吃饭,妈咪又跟爸爸提茗茗已经到了小学入学的年纪了。爸爸把茗茗抱起来,她扭来扭去像一条不安分的鱼。
“回头我让文森给她安排。”
我们住了一晚,第二天爸爸去上班我独自回了大宅。
这几天江城的天气开始凉爽了,早晚没有那么炎热,不过我还是没想到能在庭院里遇着哥哥。
他独自坐在轮椅上,我走过去叫了声:“哥哥。”
他转过头看我,问:“回来了?”
我点点头,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这几天池塘里的荷花开了,白色的荷花一支支立在圆叶上,显得格外风致挺拔,微风过处似乎还有些清香传来。
“老待在房间里也闷得很,出来透透气。”他说着又看向我怀里抱的罐子,“这是什么?”
我打开盖子给他看。
“是我阿娘腌的冰糖甜酒杨梅。”我犹豫了一下,“你现在生病不知道能不能吃。等你身体好了再给你尝尝。”
他神色缓和,似有笑意。
我想了想问:“哥哥,你身体还好吗?”
他平淡地说:“哪天不巧遇上武装分子火并,我们来不及撤离到安全地区遇上了爆炸。我也是运气好,正好有人挡在我身后,没有直接被炸伤,不过还是被流弹击中了。”
我只知道他受伤不轻,却不知道这么严重。
“那你们怎么逃出来的?当时爸爸想了好多办法都联系不上你。”
“当时通讯信号塔都被炸了,我们的手机在逃亡过程中丢的丢了,没电的没电了。那会只想着先保命要紧,没顾上太多。总算之后遇上了的人也是我们国的,大家想了点办法从x国转移到了t国,这才联系上了家里,活着回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这其中的危险却可想而知,我听得紧张,心想要是一开始去的是爸爸,那现在就是另一番境遇了。
我没提这些,哥哥也没提,我听完道:“我听老人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哥哥以后肯定都会顺顺利利的。”
他笑了一声,只觉面上的冷淡肃然全都化去,一下子亲切了许多:“明明年纪不大,说起话来怎么老气横秋的。”
我觉得脸上有些烧,不敢看他。
哥哥拍拍我的手臂说:“出来一会该回去了,正好有你在就有劳你了。”
他伸手接过我的杨梅罐子,我便推着轮椅送他回房间。
哥哥的房间在主楼的二楼东面,电梯宽大就算推着轮椅进去也不显拥挤。
太太已经在他房里等着了,进门时只听她问:“你伤还没好,怎么还总是进进出出的。多休息才能好得快。”
她没想到是我推着哥哥,有些怔愣。
哥哥说:“我也不是个泥人做的,如今回了家总能养好的。再说老躺着才憋闷,正该多出去透透气才好。”
他跟我道谢,我忙说不用,又对太太点点头,这才抱着杨梅罐子走了出去。
江城的夏天一向闷热潮湿,这几天倒凉下来了,只是雨老下个不停。我书柜边的墙上不知怎么的洇了一滩水迹,方伯叫人来检查后说是屋顶上的瓦片裂了几块,晴天无事,一下雨便不知不觉漏下雨水来了。只是最好等天气好了再修,免得材料发潮粘不住。这宅子里的事大小几乎都是他经手,说起来条条道道,我听不太懂。
吃晚饭时说起这事,哥哥先开了口:“漏雨的房间不好住人。主楼里又不是没空房间,让阿蓝搬我隔壁。”
他说话的神气和爸爸相仿,有种说一不二的气派。
爸爸也说:“很是。你住西边那小楼里每天过来吃饭也麻烦,索性住过来。”
我有点纠结,其实那房间我也住惯了,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倒好,一下子又搬到主楼里,每天和太太哥哥抬头不见低头见倒别扭。
我忍不住偷眼看太太的反应。
她正垂着眼睛吃饭,听到这话偏过头看哥哥,居然也对爸爸说:“过几天台风要来了,安全起见还是都住一起为好。”
她说完这话又看我,目光倒也平和,并没有什么刁难的意思。
如此一来,我便搬去了哥哥隔壁的房间。
吃过饭他叫我推着他去那间屋子看。
原是一间套房,平时大多当客房用的,多是王家人来时偶尔小住,基本都空关着。这会佣人们自去收拾有些杂乱,他又叫我去他房里待会。
阿乐这几天回师门集训去了,他不在我身边打转,我便有些无聊。
哥哥回了房也没有马上躺回床上,而是到书桌边看文件。
我看他要忙正事就自己远远地坐到沙发上没去碰这些,掏出手机玩。
“你今后想念什么专业,想好了吗?”哥哥突然问。
我有点云里雾里,抬头看他才明白他是问我。
其实我自己也想过这些,但我似乎天生平庸,即便喜欢读书也没什么特别擅长的科目,只等着到时顺着爸爸的意读个什么专业再等着就业就是。
我老老实实说:“我读书一般,没想过这些。”
他沉默了会,说:“你以前不是参加过校际辩论赛吗?没想过从政或者当律师吗?”
我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连这些也知道,又摆手说:“你误会了。那次是同学生病让我临时顶替的,辩论也都是事先准备的资料,还要背着人练稿呢!我平时笨嘴拙舌的哪儿能想着做那些工作。”
哥哥瞧着解释的模样有些好笑,问:“怎么?你是怕我嫉贤妒能吗?”
我瞪大了眼,随即有些慌乱,说:“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脸上笑意更浓:“怎么总是慌慌张张的,跟你开玩笑呢!这是在自己家里,你怎么老是绷着,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他比我大了整十岁,气质又成熟冷峻,况且私生子在正经儿子面前恐怕都会少一分底气。我又不是那种张狂人,只想着好好在这大宅里混过暑假好去学校,如今被他这么一说心里却觉得有几分委屈。
我抿着嘴不说话,其实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哥哥倒缓着声又开口了:“算了,是我不好,不该逗你的。”
我忙说:“没有……我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他一双眼鼓励似的看着我,我心里终于有了点勇气,说:“我其实从小就想有个哥哥,但是真见了你,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倒是巧。”他笑着说,“我也是一直对你好奇得很。当初头一回见你时,我还以为别人搞错了,错把‘妹妹’说成了‘弟弟’。”
我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像妈咪,细眉大眼,是个阴柔的长相。但是被哥哥这么一说仍是窘迫,有些不高兴地反驳:“我也不是自己想长这样,我可不是娘娘腔。”
“我知道,是我失言了。”他说,“你当时说的那段关于性别意识与社会认知的关系,我印象特别深刻,那是你自己写的吗?”
我还记得那场辩论的主题是“变性是否该被接受”,因为是非常具有争议性的主题,所以这场辩论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
“是我自己写的。这个主题我其实也很有兴趣,所以查阅了一些资料。”
我没想到哥哥居然是看我的辩论赛认识我的,不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在讲台上很自信,说得很好。”他夸奖说,“我很为你骄傲。”
我没料到他这样直白,脸都要烧起来了,不置信地说:“真的吗?我……其实我很怕你讨厌我。从小我就听爸爸夸你如何如何厉害,我又想认识你,又怕你看不上我……”
“不会的,阿蓝。”哥哥说,“你看,我们是一家人,现在也住在一个屋檐底下,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心里暖暖的,又说:“哥哥,你能平安回家真好!”
哥哥远比想象中好相处,他每天叫我去他房里帮忙整理文件,教了我好些管理方面的事。他其实自己身边也有得力的秘书,哪儿至于让我一个高中生来插手这些事务,教我这些应是真正将我当成弟弟对待了,我心里承他的情。
没过几天江城风雨大作,台风登陆了。我人在大宅,心里挂念妈咪外婆她们,打了视频电话去千叮咛万嘱咐。谁知妈咪她们没事,晚上七点多随着一声巨响,大宅里突然一片漆黑。
我心里害怕,又记挂哥哥,打开手机照明灯到隔壁房间去看他。
他正坐在书桌边,这时仍在那里没动,听到开门声冷声问是谁。
我叫了一声哥哥,只见他在黑暗中被笔记本屏幕荧光映照的一张脸,大约因为是冷光的关系,看来竟有些冷漠严厉。
外头风雨大作,风雨草木枝叶不断敲击着窗户,宅子里也是佣人们大声说话的声响,我连忙说:“哥哥,好像停电了。”
突然又一阵响,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刮得撞在了玻璃上,我心中一骇,看他就坐在窗前,不由上前去推他的轮椅。
他伸出手将屏幕按下,另一只手搭在我手上握了握,说:“别慌。”
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到那只手的热意,我定了定神将他带到沙发边,又将隔间拉门关上,这才到他身边坐下。
“没想到风这么大。”我说。
江城夏季多台风,虽然气象台给了预警,但仍没想到风这么可怕。
过了不多会太太拿着手电筒急匆匆进门来,才急慌慌地叫了一声“箫至”,看到我们两个在沙发上对坐着,便松了口气,又问:“你们没事吧?”
太太在他身边坐下,哥哥安慰了她几句,这才知道院子里有棵大树被风刮倒了,偏偏不巧还压断了线路,这会方伯正叫人去开应急备用电源。
我听着他们说话,兀自不语,哥哥突然对太太道:“一停电,阿蓝就过来找我了。”
太太沉默了一会,对我说:“你有心了。”
我干笑一声,客气道:“我们是手足,总要守望相助的。”
只是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寒暄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正觉尴尬,灯突然就亮了。
我眼睛一瞬觉得有些睁不开,等终于适应了光线便见哥哥正温和地含笑看我,方才荧光下的冷淡仿佛幻影一般,如梦消散。窗外风雨依旧,但在明亮的房间里却不再令人畏惧了。
这天晚上爸爸没在家,第二天也没能回来,台风不但把宅子里的树吹倒了,好些砖瓦建筑也损坏了。御门路上一片狼藉,光是清理作业就花了两天。
我给妈咪她们打了电话,妈咪听到大宅里的消息只叫我护住自己就行,少去和哥哥沾边。她虽是为了我好,但我却仍是觉得血浓于水,哥哥看着也不像冷情冷心的人,只好嘴上答应,阴奉阳违。
等大宅终于修缮妥当,阿乐总算集训归来了。
他听说我换了房间起先还有点失望,过后又高兴起来,说:“这样也好,我去找你也更方便了。”
哥哥这几天已经开始复健了,我看过他背上和腿上的伤,实在觉得他能活着回来简直是奇迹。“这些疤能消掉吗?”那天他换药的时候我忍不住问。
他确实能忍,明明疼得沁出汗来了,却面无表情。
“除疤要另外动手术,又不在脸上,没这个必要。”
阿乐半开玩笑地说:“那万一以后嫂子介意怎么办?”
他看我们一眼,毫不在意地说:“要能看见这些,多半已经是我的人了,还介意什么。”
这话便显出代沟了,我笑道:“哥哥,你这话也就在我们这里说罢。以后要是在嫂子面前也这样,少不得要被抨击是大男子主义。”
“我可不要这种女人。”他说着,我便有些好奇起来,问:“哥哥,你有女朋友吗?什么样的?”
阿乐吃吃笑起来:“这说起来就长了,都知道箫至哥红颜知己遍天下。”
哥哥扫他一眼,说:“怎么?学武腻了,打算当狗仔队编花边新闻了?”
阿乐浑身一凛,马上说:“哥,我错了。”